随州文化

hbszljf1

这随州，你若要寻它，不必刻意去翻那煌煌史册，只在这寻常巷陌、一草一木间静静站着，便仿佛能听见时间深处传来的、一片恢弘而又交错的回响。这声音太古老了，也太丰富了，浑厚如黄钟大吕，清越如金石相击，缥缈又如诗人的长吟，层层叠叠地，织成了一幅看不尽的文化云锦。

立在这片土地上，脚下仿佛能感到一股灼热而温厚的脉搏。那是炎帝神农的脉搏。他在这里“斫木为耜，揉木为耒”，教民稼穑；他在这里“尝味草木，宣药疗疾”，以血肉之躯探询生命的奥秘。他是华夏的太阳，是农耕与医药的始祖。随州这片土，因了他，便不是寻常的土了，每一粒尘埃里，都含着文明的种子，带着慈爱的温度。这温度，暖了千年寒风，也滋养了后来的贤者。于是，春秋时便有那季梁先生站出来，朗声道：“夫民，神之主也。”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如一道闪电，划破了蒙昧的长夜，将“人”的价值，堂堂正正地置于天地之间。从神农的“育民”到季梁的“民本”，这随州，骨子里竟早早埋下了这般磅礴而仁爱的精神根脉。

然而随州的声响，不止于此。那一声更为举世皆惊的巨响，来自一九七八年的擂鼓墩。当曾侯乙编钟破土而出，重见天日之时，整个世界都为之失语了。它不是一件冰冷的青铜器，它是一个沉睡了两千四百年的乐魂。六十五枚编钟，错金铭文，十二律俱全。你凝神看去，那黝黑青绿的光泽里，似乎还旋舞着战国时代的云纹与雷电。你仿佛能听见，那钟槌即将落下，一场跨越时空的盛大交响就要喷薄而出。这声音，是“大音希声”的具象，是礼乐文明的巅峰。它告诉世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仅在土地上求生存，在思想上求解放，更在艺术上，抵达了如许辉煌而精妙的极致。

这般的水土，怎能不养育出乘风破浪的豪杰？南朝有宗悫，年少立志，“愿乘长风破万里浪”，其气魄雄浑，激励了后世无数书生投笔，志士离家。这浪，仿佛也一路涌到了隋代，推出了那位结束百年离乱、一统华夏的隋文帝杨坚。他的功业，又何尝不是一种政治上的“乘风破浪”？而至唐，诗风浩荡，连带着这随州的人物，也带上了几分仙气。那位与李白、司马承祯交游的道教大师胡紫阳，便是一位“随之大贤”。他的风范，想来是“仙风道骨”，不染尘俗的罢。

说到李白，这位谪仙人，也与随州结下道家仙缘。他的《江夏送倩公归汉东序》，写得情真意切。“汉东之国，圣人所出”，开篇便是无比的敬重。他赞叹随州人物之美，说“昔谢安四十，卧白云于东山；今倩公耄耋，乘飞雪于异县”，将倩公比作东晋名相谢安，这是何等的推崇！李白那如长江大河般的才情，在此处，也为随州的文化画卷，添上了一笔淋漓的浪漫水墨。

这文脉，到了唐宋，愈发地昌盛绵延。韩愈自袁州还京，行至安陆，便迫不及待地寄诗给随州的周员外：“行行指汉东，暂喜笑言同。” 欧阳修，这位文坛宗主，为随州李秀才作《东园记》，笔下是寻常的园亭草木，心中藏的却是对这片土地文风不盛的惋惜与期望。欧阳修写“随虽陋，非予乡，然予之长也，岂能忘情于随哉！” 这份情，是君子之风，是文人的乡土之恋。而曾巩的《尹公亭记》，更是将一种士大夫的襟怀与山水之乐融为一体。

历史的书页继续翻动，宋有“刘随州”刘长卿，诗笔清冷，写尽迁客之思；明有储嘉珩，风骨棱棱，守护一方文脉；南宋末，更有那死守扬州的忠烈李庭芝，其气节，如精金良玉，光耀千古。他们每一个人，都像一颗星子，在随州这片夜空里，发出过或明亮、或坚韧的光芒。

我在这城中漫行，从炎帝神农的祭坛，走到博物馆的编钟跟前；从李太白诗句里的汉水，走到欧阳修记中的东园旧址。风过耳畔，我仿佛听见了神农氏在田垄间的喘息，听见了编钟的宫商角徵羽，听见了宗悫的慷慨壮歌，听见了李白的纵情吟咏，也听见了韩愈、欧阳修们的低声唱和。

这座古城，它的文化不是单一的，僵死的；它是层累的，活着的。它雄浑如神农与编钟，又清雅如季梁与苏轼；它豪迈如宗悫与李白，又坚贞如李庭芝。这一切，都融进了随州的骨血里，化作寻常百姓家的一声问候，一口乡音，一碗热腾腾的饭菜。

我终是明白的。但我知道，我带不走那编钟的声响，也带不走那千年文脉的芬芳。我只能带走一片云，一片从随州上空飘过的、饱含着历史水汽的云。它将永远悬在我记忆的天空里，每当夜深人静时，便悄悄下一场润泽心灵的、文化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