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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高尔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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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21-3-25 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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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发表于 2018-3-2 15:58: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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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书介绍:
          《母亲》以巨大的艺术力量阐述了俄国工人阶级和广大革命群众在革命斗争中不断觉悟、成长的过程,揭示了马克思主义和工农运动相结合是俄国无产阶级革命的必由之路。在作品中反复突出的“真理”、“理性”即马克思主义。作品通过弗拉索夫家两代人的不同命运揭示了这一真理。巴维尔接受马克思主义,团结、教育广大群众,一起进行了摧毁旧世界的斗争,成为出色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特别是通过过去怯懦、在痛苦生活中逆来顺受的尼洛芙娜走上革命的道路,成为坚强的革命者的过程,进一步深化了这一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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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2021-3-25 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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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楼主| 发表于 2018-3-2 15:59:19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1

    每天,在郊外工人区的上空,在充满煤烟和油臭的空气里,当工厂的汽笛震颤着吼叫起来的时候,那些在睡梦中还没有得以使疲劳的筋骨完全恢复的人们,满脸阴郁 的,就好像受惊的蟑螂似的,从那些简陋矮小的灰色房子里走到街上。在寒冷的微光里,他们沿着没有铺砌的道路,朝着工厂中那一座座高大的鸟笼般的石头房子走 去。在那儿,工厂正睁开几十只油腻的四方眼睛,照亮泥泞的道路,摆出一副冷漠自信的样子等着他们。泥泞的路在脚下扑哧扑哧地响着,时不时发出嘶哑的说梦话 似的喊叫声,粗野的叫骂恶狠狠地撕碎了凌晨的天空,然而,对于他们,扑面而来的却是另一种声响——机器笨重的轰隆声和蒸气的怒吼。高高的黑色烟囱,就像一 根很粗大的手杖耸立在城郊的上空,那颤动的样子,阴沉而肃然。

    傍晚时分,太阳落山了,它的血红的余光照在家家窗户玻璃上面,疲倦而忧伤地闪耀着。工厂从它石头般的胸膛里,将这些人抛掷出来,好像投扔无用的矿渣一样。

    他们,面孔被煤烟熏得漆黑,嘴里露出饥饿的牙齿,沿着大街走着。这会儿,他们的说话声有点兴奋,甚至是喜悦——一天的苦役已经做守了,晚饭和休息正在家里等着他们。

    工厂吞食整整一天的时光,机器从人们的筋骨里榨取了它所需要的力量。一整天的时兴就这样毫无踪影地从生活中消失了,他们却向自己的坟墓又走近了一步。但是,他们看着眼前的享受——烟雾弥漫的小酒铺里的歇息和快乐——还是觉得满足。

    每逢节假日,他们睡到上午十点左右,然后,那些老诚持重、有家小的人们,换上了比较整齐的衣服去做弥撒。一路上,他们骂着年轻人对宗教的漠不关心。从教堂回来后,吃过了馅饼,就又躺下睡觉——一直睡到傍晚。

    成年的劳作,使他们丧失了正常的食欲,为了能吃下饭去,他们便拼命地喝酒,让伏特加强的灼热来刺激他们的胃口。

    入夜之后,他们懒散地街上逛荡。有穿套鞋的,即使天不下雨,也把套鞋穿上。有拿雨伞的,即使天上出着太阳,也把雨伞拿上。

    他们相到碰面的时候,总是说工厂,谈机器,骂工头——他们的所思所想所有的谈论,都是和工作有关的事情。在这枯燥的千篇一律的日子里,拙笨而无力的想法有时也会发出孤独的闪光。回到家里就跟老婆吵闹,常常是拳打脚踢。

    年轻的则下酒馆,或者轮流在各家举行晚会,他们拉起手风琴,唱着淫荡放肆的小曲儿,说些下流过瘾的话,跳舞,喝酒。劳累的人往往容易喝醉,醉了之后, 满肚子无名的火气,立刻就沸腾起来,寻找着暴发的机会。一旦有了这种可以发泄一气的机会,他们便抓住不放了,哪怕是为了一丁点儿小事,也就像恶兽一般凶狠 地撕打起来。往往是头破血流,有时打成残废,甚至把人打死。

    在他们日常的交往中,最多的则是一触即发的怨恨,这种感情,和那不能得以恢复的筋骨上的疲劳同样地年深月久根深蒂固。这些人一生下来就从父亲那儿承袭 了这种灵魂的疾病,它你黑影似的一直伴随他们从小到大走进坟墓。在一生之中,是它叫他们做出许多令人生厌而又毫无意义的残酷勾当。

    每当到了休息的日了,年轻人总是直至深夜才肯回家,他们之中,有的撕破了衣服,浑身上下沾满泥巴和灰土,脸上带着伤痕,幸灾乐祸地炫耀自己对伙伴的殴 打;有的则满心屈辱充满愤恨;有的委屈地挂着眼泪;有的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一副可怜相;有的垂头丧气,看上去叫人讨厌。

    有时,也有些小伙子被他们的父母生拉硬拽地拖回家去。他们在路旁围墙跟下,或者什么酒馆里找到醉成烂泥的儿子。立刻破口大骂,抡起拳头照着那被伏特加 灌软了的有气无力的儿子就狠命地揍,之后,把儿子带回去,好歹马凶们将就到床上睡觉算是了事,因为第二天早晨,当汽笛像黑暗的洪水在空中流过来怒号不止的 时刻,还得叫醒他们去上工。

    尽管他们很凶狠地打骂自己的儿子,但是在老年人看来,小伙子们的酗酒和打骂是完全合理的现象——因为这班父辈们年轻的时候,也是同样地酗酒和打架,也 是同样地受他的父母的殴打。生活从来都是一样的——它平缓地像一条混浊的河流似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不知流向何方。他们的全部生活被那年深日久牢不可破 的习惯所束缚,每天所做所想的大都是重复老一套。所以说,他们之中没有人想改变眼前这种生活。

    有时候,也有些外地人来到这城郊的工人区。

    起初,他们只是因为他们是陌生人而受大家注意,后来,听他们讲起他们从前工作的地方,稍微引起了人们一点表面上的兴趣。过了一些时候,那些新奇的东西 便从他们身上消失了,于是大家就对他们习以为常了,他们就再也不引人注意了。听了这些人的话之后,他们知道了工人的生活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既然都是这样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然而有时候,陌生人说一些人们从未听过的工人区的新闻,大家也不和他辩论,只是半信半疑地听着。他们所说的那些话,在一些人心里惹起盲目的愤怒,在另 一些人心里引起了模糊不清的焦躁,在第三种人心里,有一种对于朦胧事情的淡淡的期望,使他们感到不安。他们为着要驱散那种不必要的却足以妨碍他们的焦躁和 不安,便索性喝下比平常更多的伏特加。

    当看出那些陌生人身上的奇特的东西的时候,工人区的人们就牢记不忘了。他们对于这些与自己不同的人,怀着一种本能的警戒。他们生怕这种人在他们生活中 投掷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卟以破坏他们虽然苦重却还平安的生活常规。虽说无聊,但人们已经习惯忍受生活所给予他们的始终如一的力量的压迫,他们并不期望什么 较好的变化,他们认为一切的变化只能是更加重压迫。

    工人区的人们默默无语地离开那些讲新奇事情的人。

    假若这些人不能和工人区单调的人群融合的话,那么,他们只好再流浪到别的地方去了,或者孤单地留在工厂……

    如此生活上五十年——人们就自然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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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 16:00:15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2



    钳工米哈依尔·符拉索夫,也是如此生活着,他是个毛发浓重、脸色阴沉、眼睛细小的人;当他那双眼睛躲在浓眉底下看人的时候,常常带着猜疑的不怀好意的冷 笑。他在工厂里技术数一数二,是工人区第一个在力士。他对上司态度粗暴,所以得到的工钱很少。每逢休息的日子,他总要打人。大家都不喜欢他,也怕他。时不 时的,大家伙想要揍他,可总是不成。符拉索夫看见有人前来找茬的时候,他便攥上石头、木板或者铁片,宽宽地叉开两腿,毫不出声地等着来犯之敌。他那张从眼 到脖子全长满黑胡须的嘴脸和毛乎乎的双手,使大家伙感到可怕。尤其是他的眼睛,使人望而生畏——细小而且尖锐的眼睛,好像钢锥一般地刺人,凡是碰到他目光 的人们,都会感到他那般无所畏惧、毫不留情的兽野般的劲头儿。
    “给我滚开!孬种!”他低声怒骂。从他满脸的毛须里面,露出又大又黄的牙齿。本想着要揍他的人们便怯生生地回骂着走开了。
    “孬种!”他在他们的背后骂着。他的双眼中露出钢锥一般锐利的冷笑。他挑衅似的伸直了脖子仰起了头,跟在他们后面叫道:
    “来!想死就滚过来!”
    谁也不想死。
    他的话不多,“孬种”是他喜欢常用的字眼。他用这俩字呼喊厂主、警察,也用来叫唤老婆。
    “呔!孬种!看不见?——裤了破了!”
    当他的儿子巴威尔十四岁时,符拉索夫有一回想抓住儿子的头发把他拖出去,但是他的儿子却拿起一把很重的铁锤,斩钉截铁地说:
    “别动手!”
    “什么?”父亲一边说,一边逼近瘦高个儿的儿子,就像阴影渐渐称向白桦树一样。
    “受够了!”巴威尔说,“我再也不受了……”
    他举起了铁锤。
    “好吧!……”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补充说:
    “唉,你这个孬种!……
    这事发生不久,他就和妻子说:
    “以后甭再朝我要钱了!巴什卡能养活你了……”
    “那么,你就把钱都喝光?”她大胆地质问。
    “用不着你管,孬种!我去睡婊子!……”
    他并没有去睡什么婊子,然而从此直到他死,几乎两年光景,他再也没有去管教儿子,也没向他开口。
    他养着一条和他自个一样高大而多毛的狗。每天进厂的时候,那条狗总要送他到工厂门口,到傍晚时,再到工厂门口去等他回来。每到休息日,符拉索夫就到酒 馆里去。他一声不响地走着,好像是在那找人似的,用眼光扫寻着别人的脸。那条狗拖着长毛大尾巴,一天到晚地跟在他身后。喝醉了之后就回家,他坐下来吃晚 饭,就用自己的饭碗喂狗,但从来也不抚弄它。晚饭后,一旦老婆不及时过来收拾碗碟,他就会把盘盏摔在地上,把酒瓶摆在自己面前,背告着墙,张大嘴巴,闭上 眼睛,用令人忧心忡忡的声音哼唱。那凄惨难听的歌声,在他唇髭间打转,震下了粘在那上面的面包屑,他用粗大的手指捋着唇髭和胡须——自顾自地哼个不停。那 歌词别人听不懂,字音拉得倒挺长,调门儿叫人联想起了冬天的狼嚎。就这样一直唱到酒瓶喝空为止,他横转身子瘫倒在长凳子上,或者把头埋在桌子上,直至昏睡 到汽笛拉响的时候。
    那条狗也躺在他身边。
    他是得疝气病死的。在临死前的五天,他全身发黑,双眼紧闭,咬住牙齿,在床上乱滚,时而对老婆说:
    “给我拿点耗子药来,把我毒死算了……”
    医生告诉他要用粥治疗,而且说病人必须接受手术,当日就得把他送进医院。
    “滚你妈的——我自己会死!……孬种!”米哈依尔声音喑哑地骂着。
    医生走后,他老婆流着泪劝他施行手术,但他却捏起拳头唬她,叫道:
    “我好了——对你没好处!”
    “早上,正当汽笛叫唤着人们上工的时刻,他死了。他张着大嘴巴,躺进棺材,而眉毛却怒气冲冲地紧锁着。
    他的老婆、儿子、狗,以及被工厂开除了的做贼的老酒鬼达尼拉·维索夫希诃夫,和几个工人区的乞丐,参加了他的葬礼。他的老婆低声地哭了不大一会儿。巴威尔没有哭。在路上碰着棺材的人们,都停住脚画着十字,相互地谈论着:
    “从此彼拉盖雅可以安心啦,那个人死了……”
    有些人更正似的说:
    “不是死了,是公毙了……”
    棺材埋了之后,人们就都走开了。但是,那条狗却还留在那儿,它坐在新掘起的泥土上面,默不作声地嗅了许久。又过了几天,那条狗不知被谁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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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3-25 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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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楼主| 发表于 2018-3-2 16:01:12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3

    父亲死后不到两个礼拜,在一个休息日,巴威尔·符拉索夫喝得酩酊大醉地回到家里。他跌跌撞撞地走进门边的墙角里,像他父亲那样攥着拳头在桌子上敲着,一边呼喊他的母亲。
    “拿饭!”
    母亲走近他的身边,和他并排坐下,把他的头搂近自己怀里,拥抱着他。然而他却用手推着母亲的肩反抗着,嘴中喊道:
    “妈妈——快些!……”
    “你这个傻孩子!”母亲制止住他的反抗,悲伤而又温柔地说。
    “还有——我要抽烟,把老头子的烟斗拿给我!……”巴威尔勉强转动着不听使唤的舌头,嘟嘟囔囔地叫着。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伏特加使他全身疲软无力,但他没有失去知觉,在他脑袋里不断地涌出一个问题:
    “醉了吗?醉了吗?”
    母亲的爱抚,使他感到羞愧。她眼睛里充满着悲哀,使他的心灵倍受感动。他想哭,为了要抑止住这种想法的冲动,他故意装出比刚才更厉害的醉态。
    母亲抚摸着他那被汗水湿透的蓬乱的头发,静静地说:
    “这种事不是你应该做的……”
    他呕吐起来。
    经过剧烈的呕吐之后,母亲把他它放在床上,把一条湿毛巾敷在他苍白的额头上。他渐渐地醒过酒来,但他周身的一切和身下,都好像随波逐浪似的在那儿晃荡不停。眼皮觉得很重,嘴里觉得有一种无名的苦味。他从睫毛之间望着母亲宽大的面容,胡乱地想着:
    “看来,对我还太早了点。别人喝了都没啥,我却觉得恶心……”
    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母亲柔和的声音。
    “你要是喝起酒来,那还能养活妈妈吗?”
    他紧闭着眼睛说:
    “大家都喝酒……”
    母亲喟然长叹。他说得不错。她自己也明白,除了去酒店之外,人们再没有别的玩的地方了。但是,她仍旧说:
    “可是你不要喝!该你喝得那份儿,你爸爸早已替你喝光了。他叫我受苦可受够了……你也可怜可怜你妈妈,好不好?”
    听着这悲伤而温和的话,巴威尔想了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里如同没她这个人似的,她总是沉默着,一天到晚地提着心吊着胆,不知什么时候不对劲儿就要挨打。巴威尔因为不愿和他父亲见面,最近一个时期很少在家,因此和母亲也疏远了些,现在,他逐渐地清醒过来,细细地望着她。
    她长得很高,稍微有点驼背,被长期劳作和丈夫殴打所折磨坏了的身体,行动起来毫无声响,总是稍稍侧着身子走路,仿若总是担心会撞着什么似的。宽宽的、 椭圆形的,刻满了皱纹而且有点浮肿的脸上,有一双工人区大部分女人所共有的不安而哀愁的暗淡无光的眼睛。右眉上面有一块很深的伤痕,所以眉毛略微有点往上 吊,看过去好像右耳比左耳略高一点,这给她的面孔添上了一种小心谛听动静的神态。在又黑又浓的头发里面,已经闪耀出一绺绺的白发了。她整个人都显露着悲哀 与柔顺。
    泪珠儿慢慢地顺着她的两颊滑下来。
    “别哭!”儿子平静地说。“给我点水喝。”
    “我给你去拿点冰水来……”
    可是等她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她低下头看着他,站了一会儿,手里的杯子便有点颤抖了,里面的冰块轻轻地碰着杯子。把杯子放在桌上,她默默地跪在圣像前面。
    从玻璃窗外突然传来醉鬼的吵闹声。在秋天薄暮的潮润空气里,手风琴响起来了。有人高声唱着,也有人骂着下流话,焦躁疲惫的女人发出惊惶的叫声。
    在符拉索夫家小小的屋子里,日子过得比先前更安静、更稳妥了,而且和工人区其它各家比有点不同。
    他们的房子坐落在工人区的尽头承一条通往池塘的、虽说不高却很陡峭的坡路旁边。屋子的三分之一是厨房以及用薄板隔出来的母亲的小卧室,余下来的三分之 二,是一间有两扇窗子的四方形房间,一边放着巴威尔的床,门口放着桌子和两个凳子、几把椅子,放衬衣的衣橱,橱上放着一面小镜,此外还有衣箱、挂钟和墙角 上的两张圣像——这就是他们的一切。
    年轻人所需要的一切,巴威尔都有了:手风琴,有胸甲的衬衫,漂亮的领带,套鞋,手杖,一切他都买了。他变得和同龄人一样了,也出席晚会,也学会了加特里尔舞和波里卡舞。每逢假日,他总是喝醉了才回家。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痛、胃痛,脸色苍白,没有精神。
    有一次,母亲问他:
    “怎样?晚上玩得高兴吗?”
    他用一种阴郁焦躁的口气回答:
    “闷得要死!不如去钓鱼倒还好些呢,或者——去买上一支猎枪。”
    他对工作非常热心,既不偷懒,也不犯规。
    他沉默寡言,一对大大的碧眼,和母亲一样,总是不满地望着什么。他既没有买枪,也没有钓鱼,但很显然他离开了一般人所走的旧路:晚会不常去了,休息日往往到别的地方去,可是,回家时并没有喝醉。
    母亲非常留心地注意他的行动,觉得儿子浅黑色的面孔渐渐地变尖了,眼神也越来越严厉,嘴唇总是紧闭着,他仿若是在对什么事情生闷气,又好像有什么疾病正在耗损他的体力。从前,常有伙伴来找他,但由于总是碰不上他,大家也就不来了。
    母亲看到儿子和别的青年工人不同,觉得很高兴,但她能看出,他是专心致志地从生活的暗流中朝一旁的什么地方游去——这在她心中又引起了一种茫然的忧虑。
    “巴甫鲁沙!你身体不舒服吗?”她有时问他。
    “不,我很好!他回答说。
    “瘦多了!”她叹息似的说。
    他开始拿些书回来,悄悄用功,读过的书,立即藏起来。有时候,他从那些小册子里面摘录些什么,写在单页纸上,写好之后,也藏起来……
    母子之间不常说话,碰面的时候也很少。早上,他一声不吭地吃了早点就去上工,中午回家吃饭,在饭桌上,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吃完之后出去,又要到傍晚 才回来。晚上,他很用心地洗脸,吃过晚饭后,就长时间地独自一人看书。在休息日,他总是一早就出去,直到深夜才回家。她知道他是到城里去看戏,但奇怪的是 城里没有一个人来看他。
    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她觉得儿子的话愈来愈少了,同时,她又感到他的话里,添上了许多她听不懂的新字眼,而那些她所听惯了的粗暴和凶狠的话,却从他嘴 里找不到了。在他的行为举止方面,也增加了许多让她注意的小细节:他戒除了喜爱漂亮的习惯,对身体和衣着的干净却更加注重了,他的一举一动,变得更加洒 脱,更加矫健,他的外表也更加朴实、柔和了——这一切都惹起他母亲焦虑不安的关心。对待母亲的态度,也有新的变化:他有空就扫房间地板,每逢假日亲手整顿 自己的床铺,总之,他是在努力地减轻母亲的负担。在工人区谁也不会这样做……
    有一次,他拿回了一张图画,把它挂在了墙上。画上有三个人,他们正一边谈话,一边轻快而勇敢地向前行进。
    “这是复活的基督到哀玛乌司去。”巴威尔这样介绍说。
    母亲很喜欢这张画,可是她心想:
    “一方面尊敬基督,另一方面却不到教堂里去……”
    在那个木匠朋友替他作的书架止,书逐渐地多起来,房间也收拾得令人感到畅快。他对她说话时用“您”,称呼她“妈妈沙”,有时他忽然温柔地对她说:
    “嗳,妈妈,我回来迟一些,请您不要担心啊……”
    这种态度使她欢喜,从他的话里,她能感到一种认真而又踏实的东西。
    但是,她的不安仍是与日俱增。这样经过了一段时间,不安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加厉害地搅动了她的心,她像是有种非同寻常的预感。偶尔,母亲对儿子觉得不满了。她想:
    “别人都那样,而他却像个和尚。他太老成了,这与他的年龄不相称……”
    时不时地,她想:
    “兴许他结交了什么姑娘了吧?”
    然而,和姑娘们在一起玩是要花钱的,可他呢,几乎把所有的工钱都交给了母亲。
    就这样,一个礼拜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不知不觉地,两个年头也过去了。这之间的生活充满了茫然的思虑和与日俱增的担忧,日子过得奇妙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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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 16: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4

    有一天吃过晚饭后,巴威尔放下了窗帷,坐在一边的角落里,他把洋铁灯挂在头顶的墙壁上面,开始看书。母亲收拾好碗碟,走出厨房,小心翼翼地走近他的身边。他抬起头,疑惑不解地望了望母亲的脸。
    “没什么,巴沙!我就是这样!”她匆忙地说着,似乎很难为情地皱着眉头走了出去。但是,她一动也不动地在厨房里立了一会儿,满腹心事地洗净了手之后,又走近他的身边。
    “我想问你一句话,”她冷静地说,“你总是看些什么?”
    他把书合起来。
    “妈妈,请坐下来……”
    母亲笨重地和他并排坐了下来。仿佛是在期盼着什么重大事件似的,竖起了耳朵,挺直了胸脯。
    巴威尔并不盯着母亲,他低声地令人感到森严可怕地突然说道:
    “我在看禁书。因为在这些书里有生活的真理告诉我们。所以禁止我们看……这些书都是偷着出版的,如果别人知道了我有这种禁书,那我就非坐牢不可。因为我要知道真理,就得让我坐牢。你懂了吗?”
    忽然,她觉得呼吸困难起来。她睁大了双眼望着她的儿子,她觉得他好像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人。他的声音有些不同了——低沉、有力而响亮。他用手指捻着细柔的唇髭,怪模怪样地抬起眼睛盯着屋子的角落。她替儿子害怕,并且感到可怜。
    “你为什么干这种事呢,巴沙?”她说。
    他抬转头来,瞅着母亲,低声地回答:
    “我要知道真理。”
    他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定,眼里放射出执拗的光芒。
    母亲心里明白了她的儿子已经永远地献身给一种秘密而又可怕的东西了。在她看来,生活中的一切遭遇是不可避免的,她早已惯于不加思索地顺从,现在,从她充满了痛苦与忧郁的心里,找不出什么可说的话来,她只有静静地哭泣。
    “不要哭了。”巴威尔温存地低声说道,但是她却觉得他是和她告别。
    “请你想一想,咱们过得是什么日子?妈妈你已经四十岁了——难道过过一天好日子吗?爸爸时常打你——我现在才明白,爸爸是在你身上发泄他的痛苦,他生 活中的痛苦。这种痛苦压在他的背上,可爸爸却不知道,这种痛苦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爸爸做了三十年的工,从工厂只有两栋厂房的时候就进厂干活了,现在, 都已经有七栋厂房了!”
    她听着他的话觉得可怕,但还是贪婪地听着,儿子的眼睛漂亮而明快地放着光芒。他把胸口抵住桌子,靠近他的母亲,直望着她满脸的泪水,第一次说出了他所 理解的真理。他用青年人的全部力量,用那种因为有了知识而自豪的、神圣地信仰着知识真理的学生的热情,说出了他明了的一切——他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母亲 听,倒不如说是想对自身作一番考查。有时候,想不出合适的话,他住了嘴,在自己面前,他看见了那张悲哀的脸,脸上那对饱含泪水的眼睛闪出昏暗的光。
    她的眼睛含着恐怖和惶惑。他可怜起母亲来,他重新开始说话,但是这次谈的却是关于母亲自身,关于母亲的生活了。
    “妈妈记得有过什么高兴的事吗?”他问。“在过去的生活中,有没有值得妈妈记念的事情呢?”
    她听了这些,悲伤地摇着头,同时,在心里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既悲且喜的新鲜情调。这种情调温和地抚慰着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谈她自身,谈她的个人生活呢;这些话在她心里唤起了早已淡忘的不很明朗的思想,轻轻地吹燃了已经熄灭了的对生活茫然不满的感情 ——这是早年青春的思想和感情。关于人生,她和女伴们曾经聊过,长时间地聊过,很仔细地聊过,但她们大家——连她自己在内——只是埋怨,谁也说不清楚人生 为什么如此艰难困苦。但是,现在她的儿子正坐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睛、面孔,乃至他所讲的一切——都在触动自己的心灵,她的心中,充满了对于儿子的自豪,因 为儿子能够正确地理解母亲的生活,说出她的苦恼,疼爱她,怜惜她。
    做母亲的——向来没人怜惜。
    这她是知道的。儿子所说的关于女人生活的一切都是悲伤的,为她所熟知的真实情景。在她胸膛里,无限的感触轻轻地颤动起来。有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爱抚越来越让她温暖。
    “那么,你打算怎样呢?”母亲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我得学习,然后我再教旁人。我们工人非学习不可。我们必须明白,必须懂得,我们的生活到底为什么这样痛苦。”
    他的碧眼——老是认真而严厉的那双眼睛此时竟变得这样柔和,这样亲切——使她很高兴。在她两颊的皱纹里虽然还有眼泪在颤动,但在她的嘴唇止,已经露出 了满足而恬淡的笑意。在她心里,为儿子能够把人生的悲苦看得如此清楚透彻而自豪的双重感情,被动摇着,但是另一方面,她还是不能忽略她儿子的青春,还是不 能忘却她儿子异于常人的谈话,不能无视儿子决心一个人站起来反抗大家(连她也在内)所习惯了的生活。她很想对他说:
    “她孩子!你能干出什么名堂来呢?”
    但是她又怕这样会妨碍她对儿子的欣赏,他在她面前突然变得这样聪明……虽说对她有点陌生。
    巴威尔看到了他母亲嘴唇上的微笑,脸上专注的神情,以及眼里的爱慕,例以为他已经使她了解了自己的真理,于是,年轻人特有的那种对自己说服力的自豪,提高了他对自己的信心。
    他谈得兴奋起来,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眉,常常从他的话里流露出憎恶的感情。母亲听到这种高谈阔论,惊慌地摇着头,急切地询问儿子:
    “真的吗?巴沙。”
    “真的!”他断然回答。
    他向她谈起了那些想为大家做好事而在民众中间撒播真理种子的人们,可是生活的敌人却因此把这些人当作兽类似的捕捉、监禁、充当苦役……
    “我见过这样的人!”他热诚地慨叹道。“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这些人物在她心目中引起了恐怖,她又想问他:
    “真的吗?”
    但是,她没敢问出口,只是呆呆地继续听儿子给她讲那些她所不了解的、教会她儿子想去说一些对他有危险的事情的人们的故事。后来,她终于对他说:
    “天快亮了,你睡一会儿吧。”
    “好,就睡!”他应着。而后,他向着她弯下身来,轻轻地问道“妈妈了解我吗?”
    “了解了!”母亲叹了口气回答道。从她的眼里,又滚出了泪珠儿。她抽咽了一下,又添加上一句话:“你会把自己毁掉的!”
    他立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说道:
    “这样,妈妈,现在你总算知道了我在做些什么事情,到什么地方去,我全对你说了!母亲,假使你爱我,我也请求你不要防碍我……”
    “我的宝贝儿子呀!”她叫了出来。“还不如让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他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把它攥在自己的两手中。
    他充满了热情的有力地叫出来那声“妈妈”,使她非常震惊,而这种握手也是非常新奇的。
    “我什么也不妨碍你!”她断断续续地说。“只要你当心自己,千万要当心!”
    她其实并不知道要当心什么,她又很忧虑地说道:
    “你越来越瘦了……”
    她的目光中满含着亲切与温柔,她紧紧地盯住了他高大而匀称的身体,冷静而迅速地说:
    “上帝保佑你!我什么也不妨碍你,你只管好好地过你自己喜欢的生活吧。不过,我只求你一件事情:你不要轻易对外人谈起这些事!对外人非提防不可——人 们都是互相嫉恨!有些人又贪心又妒嫉,他们乐意干坏事。你要是去撕破他们的脸皮,说他们不好——他们就恨你,想着法儿害你!”
    儿子站在门口,听着母亲说些难受的话,等她说完之后,他含笑说道:
    “人们很坏,那是真的。但自从我知道了世界上有真理以后,人们就变得好了!……”
    他又微笑了一下,接着说: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我小时候就害怕生人,长大了,开始憎恨他们,对于一些人,是因为他们的卑劣,对于另一些人,却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只 有一色的憎恨。但是,到了现在,我对他们有了不同的看法——不知是怜惜他们还是怎么的?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可自从我知道了人们的丑恶并不是全怪他们自 己的过错之后,我的心肠就软下来了……”
    他仿佛是在倾听他自己的心里话,便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若有所思地低声说:
    “哦,真理是多么有力量!”
    母亲疑视着他,平静地说道:
    “天啊,你真变得可怕了!”
    等他睡熟了之后,母亲轻后轻脚地下了床,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巴威尔仰身睡着,在白色的枕头上面,很鲜明是显示出他淡黑色的、倔强而严厉面容。
    母亲穿着一件衬衣,赤着脚板,用手按住胸口,默默地伫立在他的床边,她的嘴唇无声地歙动着,从她的眼睛里缓缓地流出了一大滴一大滴混浊的眼泪。
    他们母子俩又沉默地生活下去,彼此离得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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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 16:02:40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5



    有一回,是在某个礼拜中的休假日,巴威尔临出门时,对母亲说:
    “冖拜六城里有客人来。”
    “从城里?”母亲重复了一句,突然哭出声来。
    “嗳,为什么?妈妈!”巴威尔不满地询问。
    她用围裙擦了擦脸,叹息着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
    “是害怕吧?”
    “害怕!”她下意识地承认道。
    他对着她的脸俯下身来,像他的父亲那样气冲冲地说道:
    “要是胆小,我们就会失败的!那些骑在我们头上的人,看见我们害怕,就会变本加厉地威胁我们。”
    母亲忧愁地说:
    “你不要生气!我哪能不怕呢!我害怕了一辈子了——心里尽是可怕的事。”
    他缓和了语气,低声说道:
    “妈妈,请原谅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他走了出去。
    这三天之中,一想起那些可怕的陌生人要来,她的心就不停上打战。
    儿子目前所走的那条路,正是他们指点的。
    礼拜六的傍晚,巴威尔从厂里回来,洗了脸,换过衣服,又要出门的当口儿,把目光避开母亲说道:
    “客人要是来了,就说我马上就回来。请你不要害怕……”
    她无力坐在凳子上。儿子皱着眉头看着她说:
    “要么,妈妈……到别的地方去走走吧?”
    这句话使她生气了,她否定地摇摇头,说:
    “不用。为什么要那样呢?”
    这是十一月下旬。白天,在结冻的地上,落了一场细粒的干雪,所以现在可以很清晰地听见走出去的儿子踩雪的声音。很浓的暮色,好像心怀叵测地要窥探什么,不动声色地靠近了窗边。母亲用手按着凳子,望着门口的方向,在那儿等候着……
    她好像觉得置身黑暗中,有些身着奇装异服的歹人,弯腰屈背,东张西望,从四面八方偷偷地钻了进来。果不其然,有人已经在房子周围走动了,正用手在墙壁上摸索。
    能听见口哨的声音。这娓婉而哀愁的口哨,好像一般细流在寂静的空气里盘桓,它沉思似的在黑暗的旷野上徘徊,仿佛是在寻觅什么,渐渐地走近了。突然,好像在板壁上冲撞了一下,这声音骤然消失在窗下了。
    门洞里有脚步声,母亲打了个冷战,紧张地竖起眉毛站起身来。
    门开了,起初,屋子里先伸进一个戴大羊皮帽子的头,跟着,慢慢地弓着腰走进一个很高的人来,他伸直了腰板儿,缓缓地举起右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用洪亮而有力的声音说:
    “晚安!”
    母亲默然地鞠了个躬。
    “巴威尔不在家吗?”
    那个人从容地脱下毛皮外套,抬起一只脚来,用帽子撞去了长筒靴子上面的雪,接着又把另一只脚上的雪掸去,把帽子仍到角落里,迈开两条长腿,一摆一摆地 走进房来。走到椅子旁边,朝着椅子看了一眼,像是估量一下这把椅子是否牢靠,最后,坐了下来。用手掩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他的圆脑袋,剪得光光的,两颊 也剃得精光,长长的唇髭往下垂着。那大而突鼓的灰色眼睛,朝屋子四下望了一望,然后把一条腿落到另一条腿上,在椅子上面摇晃着,问道:
    “这间房子是你自己的,还是向人家租的?”
    母亲坐在他对面,回答说:
    “是租的。”
    “房子并不怎么好。”他批评了一句。
    “巴沙马上就回来,请你等他一会儿。”母亲安静地说。
    “我是在等他呢。”那个高大的男人镇定地回答。
    他的镇定的态度、柔和的言谈和单纯的容貌,使她觉得安心他坦白诚恳地望着她,在他清澈的眸子里流露出愉快的火花。在他那修长的两腿、耸肩屈背、瘦骨嶙峋的身体里面,似乎有些什么好笑而又使人喜爱的地方。他穿着蓝色的衬衣和黑色的裤子,裤角塞进长筒靴里。
    她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从什么地方来,是不是很早就认识她的儿子,但是,他忽然摇动了一下身子,先开口问她了:
    “妈妈!你额上的伤疤,是谁打的?”
    他眼里含着明朗的微笑,亲切的探问着。但这个问题却使她气恼。她紧闭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冷淡而又不失礼的口气反问道:
    “我的老天,这种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把身子朝她倾斜过来。
    “不要生气,干吗要生气呢,因为我的养母也和你一样,头上有这么一个疤,所以我才这样问的。你听我说,她是被同居的靴匠用楦头打破的。她是洗衣女人, 他是个靴匠。她——在我已经做了她养子之后——不知在什么地方碰到了这样一个酒鬼,真是她天大的不幸。他常常打她,真的!我吓得肉皮儿几乎要裂开了……”
    由于他的直率,母亲觉着好像完完全全解除了戒备,她心想,巴威尔会因为她这样不客气地回答这个怪人而对她生气的——她歉意地微笑了一下,说:
    “我并没有生气,不过你问得太突然了……这是我去世的男人留给我的礼物……你不是鞑靼人吗?”
    他把腿不伸,咧开了大嘴笑起来,笑得差不多要把耳朵扯到后脑勺上去了。然后又认真地说:
    “暂时还不是。”
    “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俄国人,”母亲领会了他的诙谐,微笑着解释道。
    “这种口音要比俄国人的好听些吧!”客人愉快地点点头,说道:“我是霍霍尔,出生在卡涅夫城。”
    “来这住了很久了吗?”
    “在城里住了一年了,一个月前,才进了你们这儿的工厂。在这认识了许多人,——你儿子和别人。在这里——打算暂时住一段。”他揪着胡子这样说道。
    母亲对他喜爱起来,因为他赞美了自己的儿子,便想酬谢他一下,于是她说:
    “喝杯茶吧?”
    “怎么,先请我一个人吗?”他耸着肩膀回话。“等大家都来了,您再请客……”
    这句话又使她重新想起了方才的恐怖。
    “但愿大都和他一样!”她热切地这样希望着。
    门洞里又传来了脚步声,门被很快地推开了。母亲又站起身来。但是,叫她着实吃了一惊,走进来的原来是一个个头不高、长着一副乡下姑娘的单纯面孔、留着一根亚麻色粗辫子的姑娘。她低声问道:
    “我迟到了吧?”
    “哪里,不迟!”霍霍尔望着房外回答。“走来的?”
    “当然。您是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的母亲吗?您好!我叫娜塔莎……”
    “父名呢?”母亲问。
    “华西里也夫娜。你呢?”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
    “好,我们认识了……”
    “嗳!”母亲微叹似的应了一声,含着微笑望着这个姑娘。
    霍霍尔帮她脱下外套,问她:
    “冷吗?”
    “郊外很冷!风大……”
    她的声音圆润而晨晰,嘴巴很小,有点鼓起,她周身滚圆而且健康。脱了外套,她立刻用她那双被寒风吹红了的小手用力地磨擦绯红的脸颊。长稠皮靴的后跟很响地踏着地板,急急地走进屋晨来。
    “连套鞋都不穿!”这个念头在母亲心里一闪而过。
    “是啊!”姑娘颤抖着,拖长了声音说。“冻僵了,哦!”
    “我马上就烧茶炉去!”母亲快步走向厨房。“一会儿就来……”
    她觉得这个姑娘她早就认识,好像早就对她怀着一种母亲般的善良而怜惜的爱,她不断的含着微笑,倾听着房间里面的谈话。
    “你为什么这么烦闷,那霍德卡?”那姑娘问道。
    “唉,——是这样。霍霍尔低声作答。“这位妈妈的眼睛好看得很,我想,我的母亲大概也有这样的眼睛。我常常想起母亲,我老觉着,她或许还活着。”
    “你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那是我的养母。我现在是说我的亲生的母亲。我觉得她是在基辅的什么地方讨饭,喝醉了酒的时候,就被警察打耳光。”
    “唉,怪可怜的!”母亲独自想道,叹了口气。
    娜塔莎低声地、快速而热烈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又传来了霍霍尔洪亮的声音。
    “嗨,你还年轻,朋友,苦酒喝得还不够多!生儿育女固然不容易,但都人学好却格外困难……”
    “嗬,真有两下!”母亲在心里叫了一声,她禁不住想和霍霍尔说些亲切的话。但是,这当口儿门被缓缓地推开了。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走了进来,他是老贼达尼拉的儿子,是这个工人区里有名的孤僻的人,他老是阴沉着脸,避开一切人,因此人们都讥笑他。
    母亲吃惊地问他:
    “你来干什么,尼古拉?”
    他用那双大手擦了擦颧骨突出的麻脸,也不寒喧,就闷声闷气地问道:
    “巴威尔在家吗?”
    “不在家。”
    他朝房间里看了一眼,一边往里走,一边说:
    “晚安,朋友们……”
    “他也是?”母亲带着敌意怀疑着,当她看见娜塔莎亲切而高兴地向他伸过手去的时候,觉得十分奇怪而惊讶。
    此后,又来了两个差不多还是孩子的少年。其中一个名叫菲奥多尔的,母亲认得他是老工人西佐夫的外甥,是一个尖脸盘、高额头、卷头发的少年。另外一个头 发梳得很光,样子非常朴实,他虽然不是母亲的熟人,但也不是可怕的人物。最后巴威尔回来了,和他一起,又来了两个年轻的男人。她都认识他们,两个都是工厂 里的工人。
    儿子对她和蔼地说:
    “茶炉已经生好了?那真得谢谢你了。”
    “要买点酒来吗?”她建议道。她不知应该怎么向他酬谢那种她尚未理解的事。
    “不,这倒不必!”巴威尔面带微笑亲热地告诉她。
    她豁然感到,儿子故意夸大了集会的危险,是为了要捉弄她。
    “这些就是危险人物吗?”她偷偷地问他。
    “就是。”巴威尔走进房间,一边回答母亲。
    “你这个人啊!……”她用一种亲切的感叹送走他,心里宽恕地想道:“还是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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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 16:03:22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6

    茶炉烧开了,母亲把它搬进屋来。客人们转着桌子紧紧地坐成一圈,只有娜塔莎一个,手里拿本小书,坐在一角的灯下。
    “为了要知道人们的生活为什么这样坏……”娜塔莎说。
    “还有,为什么他们本人也不好,”霍霍尔插嘴说。
    “……我们应该先看看,他们开始是如何过活的……”
    “应该看看,亲爱的,应该看看!”母亲一边沏茶,一面独自说话。
    大家静了下来。
    “妈妈!你怎么啦?”巴威尔皱着眉头询问。
    “我?”她向大家扫视了一下,知道大家都在看她,她不好意思地辩解道:
    “我,不自觉地说出口了,就一句——你们应该看看!”
    娜塔莎笑了,巴威尔也咧开嘴笑了,霍霍尔说:
    “谢谢,妈妈,谢谢你的茶!”
    “没有喝,就谢谢?”母亲说着,又望着儿子问道:
    “我在这儿不碍事吧?”
    娜塔莎回答说:
    “你是主人,怎会碍客人的事呢?”
    “于是就又像小孩似的可怜巴巴地央求道:
    “嗳,快给我点茶吧,冷得我全身发抖,腿都冻僵了。”
    “就来,就来,”母亲匆匆地答应着。
    喝干了茶,娜塔莎大声地透了口气,把辫子甩到背后,开始朗读那本黄皮带图画的小书。
    母亲很小心地不叫茶杯发出声响,一边倒茶,一边听那姑娘流畅的念书声。非常清朗的声音。和茶炉的细小而沉稳的歌声合在一起,在房间里,食肉寝皮的野蛮 人的故事,恰似一条美丽的丝带在蜿动着。她所读的,和童话是一样的东西,母亲几次朝儿子望望,都想问他在这种历史里面究竟有什么可禁止的呢?但是过了一会 儿,她听这故事听得疲倦了,便开始悄悄地观察这些客人,而且不让他们发觉。
    巴威尔和娜塔莎并肩坐着;他比谁都长得好看。娜塔莎低低地俯在书上,时不时用手撩开那滑到两旁太阳穴上的头发。她常常地抬起头来,她那和善的眼睛望着听众,压低嗓音,不看书本,说出一些个人的意见。
    霍霍尔把宽大的胸脯靠在桌子角上,斜着眼睛在观看自己那揪得下垂的胡须。
    级索夫希诃夫将手掌支着膝盖,像木头人一般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他那张嘴唇很薄眉毛稀少的麻脸,像一副假面具似的一动不动。他那眨也不眨的细眼,顽固地盯着映在那个发光的铜茶炉上的自己的影子。他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小小的菲佳听着朗读,无声地歙动着双唇,仿若是把书里的话在心里又重复一遍。他的朋友把臂肘放在膝盖上,用手掌支住腮帮,弯着身子,沉思地微笑着。
    和巴威尔同来的,有一个是红锴卷发,长着一双快活蓝眼睛的小伙子,他大概是想找空儿说点什么,所以不安地在那里动弹着;另外那个浅色头发剪得很短的,用手摸挲着头,在那注视着地板,看不见他的脸。
    房间里使人觉得特别舒服。母亲感受到一种她从来不曾经验过的特别空气,在娜塔莎那如同流水一般的念书声里,她想起了年轻时热闹的晚会,老是发散着腐臭的酒气的年轻人的粗暴言语,以及那些人所讲的无聊的笑话。她一想起这些,一种可怜自己的痛苦感,就隐隐地激动着她的心。
    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那时的求婚。
    在一个晚会上,他在黑压压的门洞里抓住了她,用整个身子把她靠在墙上,闷声闷气发发怒般地问着:
    “可以做我的老婆吗?”
    她觉得疼痛而且屈辱,但是他用力地揉搓她的胸乳,粗暴地喘息着,把他湿热的气息吹到她的脸上。她在他的胳膊里挣扎着,最后终于挣脱到一边。
    “哪里跑!”他怒斥道。“喂,不回答吗?”
    羞耻和屈辱,窒塞了她的呼吸,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人打开了门洞的门,他不慌不忙地把她放了。
    “礼拜天派媒人来……”
    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要知道的,不是人类曾经怎样生活过,而是人类现在应该怎样生活!”屋子里响起了维索夫希诃夫的不满的声音。
    “对啦!”红发少年站起身来,表示赞同。
    “我不同意!”菲佳喊道。
    争论爆发了,话头就恰似篝火的火舌一样闪烁着。他们在喊些什么,母亲全然不知。每个人的脸上,都闪出兴奋的红光。但是谁也没有生气,在他们的话里,也没有那些她听惯了的激昂的言词。
    “在姑娘面前受拘束!”她这样估计。
    她喜欢娜塔莎那副认真的模样,她仔细地观察所有的人,就好像这群小伙子是她的孩子似的。
    “等一等,朋友们!”娜塔莎突然说,于是大家伙都静默下来瞅着她。
    “主张我们什么都得知道,无疑那是对的。我们应该在我们身上燃烧起理性的光辉,使愚味无知的人们可以看见我们。对于一切问题,我们都应该有一个公正而确实的回答。必须知道一切真理。和一切的虚伪……”
    霍霍尔一边听,一边合着她的话音,摇着头打着拍子。维索夫希诃夫,红发少年,和巴威尔同来的那个工人,这三个人是紧紧地站在一边的,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大喜欢他们。
    娜塔莎说完之后,巴威尔站起身来,安静地说:
    “我们单是希望能够吃饱肚子吗?不!”他坚决地望着他们三个,自问自答道。“我们应该使那些骑在我们头上想蒙住我们眼睛的家伙知道,我们对一切都要看 得一清二楚,我们并不是瞎子,不是动物,不是仅仅要吃饱肚子,我们希望过人的生活!——我们应该让敌人看到,他们强加于我们身上的苦刑一般的生活,一点也 不能妨碍我们和他们一样聪明,而且还要超过他们!……”
    母亲听着他的话,心里颤动起自豪感——确实说得有道理!
    “吃饱的人多,正直的人少。”霍霍尔说。“我们应该从这种腐朽的生活沼泽朝着未来的真理王国架起一座桥梁。这才是我们的任务,朋友们!”
    “斗争的时刻已经到了,再没有时间先把两手治好了!”维索夫希认可夫嗡声嗡气地反驳。
    他们散会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维索夫希认可夫和红发少年两个先走,——这又让母亲觉得不快。
    “为什么这么着急!”母亲一边冷淡地鞠躬,一边这样寻思着。
    “你送我吗?那霍德卡?娜塔莎问。
    “当然要送!”霍霍尔回答。
    娜塔莎在厨房里面穿外套的时候,母亲对她说:
    “都什么时节了,还穿这么薄的袜子!——要是你愿意,我给你打一双羊毛的,好吗?”
    “谢谢了!彼拉盖雅·尼洛夫娜!羊毛袜子扎脚!”娜塔莎笑着回答。
    “不,我给你打一双不扎脚的!”符拉索娃说。
    娜塔莎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这样凝视使她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是出于真心的!”母亲低声说。
    “啊,你真是好人!”娜塔莎很快地握了握母亲的手,也同样低声回答。
    “晚安,妈妈!”霍霍尔望着她的眼睛说,他弯下身子,跟着娜塔莎走进门洞里。
    母亲望着儿子——他站在房门边微笑着。
    “你在笑什么?”母亲很不自在地问。
    “哦,我很高兴!”
    “做娘的虽然又老又笨,可是要是好事我也懂得!”母亲面带慢色地嗔道。
    “那就很好啦!”他搭话说。“请睡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这就去睡!”
    她绕着桌子忙活着,收拾了茶具,心里感到满足,甚至是由于畅快,身上出了一层汗,——她很高兴。因为一切都这样顺利地、平安地结束了。
    “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巴沙!”她说。“霍霍尔非常可爱!
    还有那个姑娘——嗬,她真聪明!她是干什么的?”
    “小学教师!”巴威尔在房间里踱着步,简短地回答着。
    “当了先生,——还这么穷!穿得真糟,——衣服全破了!这样很容易患伤风感冒。她的父母在哪里?”
    “在莫斯科!”巴威尔说着,走到母亲对面站住,严肃地压低声音说:
    “告诉你吧:她的父亲是个老板,做钢铁生意的,有好几所房子。因为她走了这条路,就被她父亲赶了出来。她可是在不愁吃穿的家庭里长大的,从小矫生惯养,要什么有什么,但是现在啊,她得在夜里走七俄里,……独自一个人……”
    这倒叫母亲大吃一惊。她站在屋子中央,惊奇地耸动着眉毛,毫不作声地望着儿子。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追问:
    “回到城里去?”
    “回到城里去。”
    “唉呀!不害怕吗?”
    “她就是不害怕!”巴威尔苦笑了一声。
    “为什么要这样?留她在这里过夜,——和我睡在一起就行了!”
    “那不方便!明天早上这儿的人会看见她,这对我们没什么必要。”
    母亲思索着朝窗外望了一下,低声问儿子:
    “巴沙!我真弄不明白,有什么危险和值得禁止的呢?不是一点坏处都没有吗?”
    母亲对此感到不解。她很想从儿子嘴里得到明白的答复。
    他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断然地回答道:
    “坏处是没有。但是,在我们大伙前面,却有监牢在那儿等着。妈妈,你应当预先知道会有这样的事……”
    她的两手战栗起来,她压低了声音说:
    “也许……老天会保佑,总有法子可以避免的吧?……”
    “决不会有的!”儿子亲切地说。“我不会哄骗你,没法避免!”
    他面带微笑。
    “请休息吧,够累的了。晚安!”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走近窗前,站在那望着街上。窗外又冷又黑。天空刮着风,从沉睡的小屋顶上吹下雪来,打在玻璃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急切地细语,然后落到地上,卷起一团团干燥的白雪顺着街直滚。
    “耶稣基督,可怜可怜我们吧!”母亲悄声低语。
    在心田里,眼泪在沸腾,对于儿子那样镇静地、自信地说出的不幸的期待,觉得好像飞蛾一般,盲目地、可怜地在那里颤动。在她眼前,出现了一片平坦的白雪 旷野。混着雪粉的白风,发出刺骨而尖厉的嚎叫,狂奔着,来回窜腾着。在雪野之中,只有一个青年姑娘的黑小的身影,拽曳般地在那移动。冷风绊缠她的脚,鼓起 了她的裙子,冷得刺人的雪片,纷纷掷在她的脸上。行进非常困难,她的小脚陷进雪里,又寒冷又可怖。她的身体微微向前,——恰如昏暗的原野上面的一棵被秋风 猛烈地吹打着的小草。她的右边,沼泽之上,森林如黑墙一样站在那里,光秃细长的白桦和白杨凄凉地摆动着。在遥远的前方,茫然地闪跳着城里的灯火。
    “上帝啊!可怜可怜她吧!”由于恐怖母亲颤抖了一下,悄悄自语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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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 16:04:08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7


    是子如同珠似的,一天跟着一天滑过去,串成礼拜,再串成月。每逢礼拜六,大家伙都在巴威尔家里聚会。每个聚会都像一道坡度很平的长梯子上的一个阶梯,——阶梯一步一步地令人向上,引导着他们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又加入了一些新的朋友,符拉索夫的小屋渐渐地觉得狭窄而且气闷起来。

    娜塔莎也常来,她虽然又冷又累,但总是活活泼泼地有不尽的欢乐。母亲替她织了袜子,并亲自替她穿在那双小小的脚上。娜塔开始一直笑着,但过了一会儿,忽然沉静下来,她思索了片刻,低声说道:

    “我有个保姆,——也是特别慈善的女人!多么奇怪,彼拉盖雅·尼洛夫娜,工人们虽过着这样困苦和被压迫的日子,可他们却更富有人情味,更善良,比那有钱的人!”

    她把手挥,指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哦,您真上个苦命人!”符拉索娃说。“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一切,”她有点词不达意,说不出想说的话来,她望着娜塔莎的脸,心里有一种要对她感恩的心情,她叹了一口气,忽然沉默下来。母亲坐在娜塔莎面前的地板上,那姑娘低头沉思面含微笑。

    “失去了父母?”娜塔莎重复了一遍。“这是一点都不要紧的。我父亲是一个粗野的人,哥哥也一样。而且都是酒鬼。姐姐——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嫁给了 一个比她年纪大得多的人……那是个非常有钱、却无聊而贪心的家伙。母亲——真可怜!她和你一样是个老实人。像小才鼠一般的瘦小,而且跑得也是那么快,见了 什么人都害怕,偶尔,我很想见见我的母亲呢……”

    “啊哟,你真够可怜的!”母亲悲哀地摇着头说。

    姑娘忽然抬起头来,似乎要驱除什么似的伸出手来。

    “哦,不!我常常感到这样高兴,这样幸福!”

    她的脸色苍白,蓝色的眼睛明亮地闪动着光辉。她把两手放在母亲的肩上,用低沉而生动的声调说:

    “要是你知道……要是你了解,我们在做着何等伟大的事情,那该多好啊!……”

    一种亲切羡慕的感情,触动了符拉索娃的心。她从地板上站起身来,悲伤地说:

    “在这个上头,我太老了,又大字不识半个……”

    巴威尔的论说越来越多,争辩也愈来愈强烈,——人也瘦多了。母亲觉得,当他和娜塔莎谈话,或者盯着她的时候,他的尖锐的目光立时就变得柔和了,声音也亲切起来。甚至他整个人都变得单纯了。

    “上帝保佑他!”母亲想着。暗自微笑着。

    每次集会上,一到争论激烈而狂热的时候,霍霍尔总是站起身来,像钟摆一样地摇着身子拿洪亮的嗓音说些单纯而温和的话,于是大家都为之更镇静、更严肃起 来。维索夫希诃夫总是非常阴郁,似乎是在催促大家到什么地方去,他和那个名叫萨莫依洛夫的红发少年,总是抢先开始争论,那个圆脑袋、头发白得像用刷子粉刷 过的伊凡·蒲金常常对他们两个表示同意。头发光滑而漂亮的雅考夫·索莫夫——说起话来低沉而严肃,他不常参加辩论,他跟额角很宽的菲佳·马琴,每逢辩论的 时候都是站在霍霍尔和巴威尔的一边。

    娜塔莎不来的时候,往往由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代替她从城里来参加集会。他戴着眼镜,个子短小,留着亚麻色的胡子,不知他是远方哪一省的人,说起话来总 带着一种“噢”“噢”的特别口音。他整个人都有点外地人的味道。他总是说最简单的事儿——家庭的生活、小孩子、生意、警察、面包和肉类的价格等等,凡是与 居家过日子有关的他都谈论。就在这繁复的事情里,他能发现许多的虚伤、混乱、愚蠢,或者非常滑稽而且明明对人们不利的地方。

    在母亲眼里,他好像来自遥远的别的什么国度,在他的国度里,一切都是正直的,一切都是安逸的。但是到了此地,一切都和他不对劲儿,他不习惯这种生活,不以为这种生活是必不可少的,也就不喜欢它。它在他心里激起一种希望根据自己的意志改造一切的沉着执拗的愿望。

    他的脸色有点发黄,眼睛周围布满了细密而发亮的皱纹。他的话音颇低,手却总是热乎乎的。他和符拉索娃打招呼的时候,总是拿他有力的大手,裹住她的整个手掌。每每这样的握手之后,母亲总感到些许轻松与安心。

    此外,从城里前来参加集会的还一些人,来得最勤的,是个在清瘦白皙的脸庞上生着一双大眼睛的、身材苗条的姑娘。她的名字叫莎馨卡。她的言行举止都很男人。她通常总是生气地锁着一对浓黑的眉毛,每当说话的时候,那有笔直的鼻梁的鼻孔,总是不停地鼓动着。

    莎馨卡最先高昂地说:

    “我们是社会主义者……”

    当母亲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立时盯住这个姑娘,并怀着无名的恐惧。她曾听说社会主义者刺死了沙皇。那是在她年轻时发生的事件;当时大家都说,因为沙皇 解放了农奴,地主们要向沙皇复仇。他们立誓非杀了沙皇才剃头。因此,人们称他们为社会主义者。但是此时此刻她真为明白为什么她儿子和儿子的朋友们也是社会 主义者了。

    散会之后,母亲问巴威尔。

    “巴甫鲁沙,你当真是社会主义者吗?”

    “是的!”他站在她面前,照例用明快而果决的口气说话。

    “为什么问为这个?”

    母亲叹了口气,垂下眼睑问道:

    “当真?巴甫鲁沙?他们不是反抗沙皇,还杀死了一个沙皇吗?”

    巴威尔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用手摸着腮帮,微笑着说:

    “我们不需要这样做。”

    他用柔和而又严肃的声调,给她讲了许久。

    她望着他的脸庞,心里琢磨:

    “这孩子是不会做坏事的!——他是不会的!”

    但是到了后来,这个可怕的名词用得更多了,自然它的锋芒也就渐渐地磨平了,最终这个词和数十个别的她不懂的名词一样,听得熟惯了。然而她对于莎馨卡还是有点不大喜欢,每在她来了之后,母亲总觉得有点不安,不自在……

    有一次,她心怀不满地噘着嘴对霍霍尔说:

    “莎馨卡怎么那样厉害!老是下命令——你们应当这样,你们应当那样……”

    霍霍尔朗声大笑。

    “说得对,妈妈!你的眼力真不错!巴威尔,你以为怎样?”

    他又向母亲挤了挤眼,眼神中含着嘲笑,说道:

    “贵族嘛!”

    巴威尔郑重地说:

    “她是个好人!”

    “这话说得对!”霍霍尔证明说。“她就是不明白她自己应当那样做,而我们是愿意而且那样做的!”

    他们又开始争论起母亲所不理解的事情。

    母亲又发现莎馨卡对她的儿子态度严厉,甚至时而训斥他。巴威尔只是含笑不语,他的双眼中闪出和以前对待娜塔莎一样的温和的光芒,他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个姑娘。这也使母亲觉得不快。

    有地,突然有一种使他们所有的人一起雀跃欢喜的感情,这叫母亲吃惊不已。这种情形大多发生在他们念读外国工人新闻的晚上。每当这时,大家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喜悦的光辉,大家都变得很古怪,像孩童一般幸福,发出欢快爽朗的笑声,互相亲热地拍打着肩膀。

    “德国的朋友们真是好样的!”不知是谁仿佛被欢乐陶醉了一般地嚷了起来。

    “意大利工人阶级万岁!”又有一次,大家异口同声地叫出声来。

    他们这呼喊声传播遥远的地方,传播给他们所不认识的、连语言也不相同的同志们,可是他们又好像深切地相信,那些未知的友人一定能够听见他们和理解他们的欢乐。

    霍霍尔两眼放光,心里比谁都爱意荡漾,他说道:

    “我们应该写封信给他们!让他们知道知道在俄国也有和他们信奉同一种宗教、抱着同一目的、正在为他们的胜利而欢喜的朋友!”

    于是,大家梦幻似的面带微笑,长久地谈论法国人、英国人、瑞典人的事情,像谈论他们所尊敬的,为他们的欢乐而欢乐的,同情他们的不幸的自己的友人、自己的知心人一样。

    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产生了全世界工人阶级在精神上亲密的感情。这种感情把所有的人融成一条心,它也感动了母亲;她虽然不了解这种感情,但是这种感情却用一种欢乐、青春、醉人和充满了希望的力量使她直起腰来。

    “你们真行!”有一次母亲对霍霍尔说。“什么人都是你的同志——不论是亚美尼亚人,犹太人,奥地利人,——你们为所有的人欢喜,为所有的人悲痛!”

    “为所有的人!妈妈!所有的人!”霍霍尔叫着,“在我们看来,没有所谓的国家,也没有所谓的种族,只有朋友和敌人!一切工人都是我们的朋友,一切的财 主、一切政府——都是我们的敌人。当你用善良的眼睛看看世界,当你知道我们工人如何之多,如何之强大的时候——你的心就充满了欢喜。像过一个大节日一样! 妈妈,不论是法国人、德国人,当他们这样地看人生的时候,他们也会有同感,意大利人也是同样欣喜。我们大家都是一个母亲的孩子,——都是‘世界各国的工人 友爱团结’这一种不可战胜的思想的孩子。这种思想使我们感到温暖,它是天空上正义的太阳,而这个天空,就是工人们的心,不论是谁,不论他干什么,只要是一 个社会主义者——我们就是精神上的兄弟,现在是这样,从前是这样,将来永远也是这样。”

    这种孩子般的却很巩固的信念,愈来愈频繁地出现在他们中间,这种信念的力量渐渐提高,渐渐成长起来。

    当母亲看到这种信念时候,不由自主地感到世界上确实有一种和她所看见的太阳一般伟大而光亮的东西。

    他们常常唱歌。高声快乐地唱着那简单的众所周知的歌,但也有时,他们唱些调子不寻常而且节奏奇妙令人不快的新歌。唱这种歌的时候总是低声,严肃,好像唱赞美歌似的。唱歌者时而脸色苍白,时而情绪高涨,在那种响亮的词句里面,使人感到一种壮大的力量。

    尤其是有一首新歌撼动了她的心灵。

    在这首歌里,听不见那种遭到凌辱而独自在悲哀冷凝的黑暗小路上徘徊的灵魂的沉痛之声,听不见被穷困折磨、饱受恐吓、没有个性的、灰色灵魂的呻吟。在这 首歌里,也没有漠然地渴望自由的力量的忧愁的悲叹,也没有不分善恶一概加以破坏的那种激愤的挑战的呼声!在这首歌里,完全没有只会破坏一切而无力从事建造 的那种复仇和屈辱的盲目的感情,——在这首歌里,一点都听不出古老的奴隶世界的遗物。

    这首歌歌词的激昂和调子的严肃,使母亲不大喜欢,但是在这些词句和声词后面,好像有一种更大的东西,它以自己的力量压倒了词句和声调,使她的心预感到 一种思想所不能捉摸的伟大的东西。这个伟大的东西,她从年轻人的面目表情和眼色中看出来。她从他们的心里感觉得到,她被这首大过歌词和声调所容纳的歌曲中 的力量所征服,每逢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她总是比听别的更专注,比听别的更感动。

    唱这首歌的时候,声音总比唱别的要低,但是它的力量,却比任何歌曲都要强烈,它好像三月里的空气——即将到来的春天的第一日的空气,拥抱着一切的人们。

    “现在应当是我们到街上唱歌的时候了!”维索夫希诃夫阴郁地说。

    当他的父亲又因为偷人家的东西而被抓进监牢去的时候,尼古拉向他的朋友们平静地说:

    “现在可以到我的家里去开会了……”

    几乎每天下了工后,都有朋友到巴威尔家里来。他们忙得顾不上洗脸,就坐在那看书,或者从书里抄录些什么。吃饭喝茶手里也不离开书本。母亲觉得他们的话变得更加难懂了。

    “我们需要有一份报纸!”巴威尔时常这么念叨。

    生活变得匆匆忙忙,变得狂热起来。人们更加迅速地从这本书移到那本书——好像密蜂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一般。

    “人们在议论我们呢!”有一次维索夫希诃夫说。“我们不久就会遭殃了!”

    “鹌鹑本是被网捕住的!”霍霍尔说。

    母亲越来越喜欢霍霍尔。当他叫”妈妈”的时候,好似有一只婴孩的嫩手在她的面颊上抚摸。每逢礼拜日,假若巴威尔不得闲,他就替他劈劈柴。有一回,他背 来一那个木板,抄起斧头,麻利而熟练地替他们改换了大门口那架已经腐烂的台级。又有一次,人一知鬼不觉地为他们修好了坍塌的围墙。他总是一面做活,一面吹 口哨,他吹得非常好听,但是有一丝悲凉。

    一次,母亲对儿子说:

    “叫霍霍尔搬到咱们家来住不好吗?你们两个在一起方便些——省得你找我,我找你的。”

    “你为什么给自己添麻烦呢?”巴威尔耸着肩膀说。

    “嗳呀,都麻烦了一辈子了,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为好人麻烦,那是应该的!”

    “你乐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儿子回答着。“如果他真的搬来了,我是很高兴的……”

    于是,霍霍尔搬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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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 16:04:59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8

    这座工人区尽头的小屋,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四周已经有许多怀疑的眼光向这里张望了。各式各样的谣言的翅膀,不安分地在房子的上空拍打着,——人们努力 地想要发现并轰出隐藏在这所山谷上的房屋里东西。每天晚上,总有不三不四的人朝窗子里窥探,有时还敲一敲窗子,然后匆忙而逃之夭夭。
    有一次,小酒馆的主人别贡佐夫在半路上叫住了符拉索娃。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小老头,在松驰而发红的脖颈上经常围着一块黑色的三角丝巾,上身穿了一件很厚的紫色天鹅绒背心。在油光发亮的尖鼻子上,架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因此人们都叫他“箍眼儿”。
    他把符拉索娃叫住,一古脑儿地,根本不等对方搭话就用讨厌而干燥的声音说: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身体好吗?令郎呢?还没有替他娶亲吗?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正是结婚的好时候,媳妇娶得越早——做父母的也就越早省心。有了家室的 人,身心就特别安全,男人在家里,就像早加了酸醋的香蕈!要是我,老早就为他娶亲了。如今这年头,对谁的生活,非严厉地监督不可,人人都自我主张。说起思 想,真是五花八门,可做起事来,却该挨骂。年纪轻轻的,礼拜也不去做,从来不去公共场所,鬼鬼崇崇地聚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为什么要交头接耳呢?请问! 为什么要避开大家?在大庭广众之前——比如在酒店里——不敢说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秘密!——那只有我们神圣的基督教会里才可以容许的,那些在角角 落落里搞的秘密,——都是因为冲昏了头脑!好,祝您身体健康!”
    他怪模怪样地弯起手来脱了帽子,在空中一挥,拔腿就走,把母亲弄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
    符拉索娃的邻居,铁匠的寡妇,现在在工厂门口摆食物摊的玛丽亚·考尔松诺女士,在市场里碰到母亲的时候,也是同样地说:
    “彼拉盖雅!当心你的儿子!”
    “当心什么?”母亲问。
    “外面有闲话呢,”玛丽亚神秘兮兮地说:“不好啊,我的妈妈呀!人家都说你儿子组织了一个鞭身教一样的团体!据说这叫做结党,要像鞭身教徒那样相互鞭打……”
    “够啦,玛丽亚,少胡扯吧!”
    “胡扯的人不一定撒谎,不胡扯的人也不一定不撒谎!”女商人回驳道。
    母亲把这些话全告诉了儿子,他一声不响地耸了耸肩膀,霍霍尔却发出了洪亮而柔和的大笑。
    “姑娘们也在生我们的气呢!”她说。“不论在哪个姑娘看来,你们都是好对象,洒也不喝,又会干活,但是你们却理都不理她们!她们在说,你们这里有些城里的品行不良的姑娘……”
    “难怪她们!”巴威尔厌恶地皱起额头,感叹了一声。
    “沼地总是臭的!”霍霍尔叹息着说。“那么,妈妈,你开导开导那些傻丫头,讲讲结婚是怎么回事,叫她们不要着急去折断自己的骨头……”
    “哎呀,我的老天!”母亲说。“她们也知道痛苦,她们也明白,但是除了结婚之外,叫她们到哪儿去呢?”
    她们还是不算明白,要不然早就找见道路了!”巴威尔发表自己的见解。
    母亲看了看他那严肃的脸。
    “那么,你们去教导她们不是很好吗?挑几个聪明一点的来咱们家……”
    “那不方便!”儿子淡淡地答话。
    “试试看怎样?霍霍尔问。
    巴威尔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开始是成对地散步,然后是有些人结了婚,结果就是这样!”
    母亲独自陷入沉思。巴威尔那种僧侣一般的冷峻,使她觉得不安。她看见年纪大一点的朋友——譬如霍霍尔——都听从他的劝告,但是她觉得,大家虽然都怕他,但都不喜欢他的那种刻板。
    有一次,她已经躺下睡觉的时候,儿子和霍霍尔还在读书,隔着一层薄薄板墙,她听见他们在低声谈话。
    “我喜欢娜塔莎,你知道吗?”霍霍尔突如其来地低声慨叹。
    “我知道!”过了一会儿,巴威尔回答他。
    可以听见,霍霍尔慢慢地站起身来,开始在房屋里踱步,他的光脚板把地板踩出声响。又传来宁静的忧郁的口哨声。过了一会儿,再次听见他那低沉的话音。
    “她可知道?”
    巴威尔沉默着。
    “你以为怎样?霍霍尔压低了声音问。
    “她是知道的。”巴威尔回答,“所以她才乐意到我们这来讲课……”
    霍霍尔重重地在地板上踱着。屋子里重新回荡着他的口哨声。过了片刻,他问:
    “假使我告诉她……”
    告诉什么?”
    “什么?那就是我……”霍霍尔悄声回答着。
    “为什么呢?”巴威尔打断了他的话。
    母亲能听见霍霍尔陡然站定了,觉得他好像在那里微笑呢。
    “对啦,我这样想,如果我爱上一个姑娘,那我就得向她明说,否则半点结果也不会有!”
    巴威尔很响地合上了书。可以听见他的提问:
    “不过你能期待得到什么结果呢?”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啊?”霍霍尔问。
    “安德烈,你得把你所期待的事情好好想一想。”巴威尔慢悠悠地说。?就算她也在爱你,——这我不敢肯定,——就假设是这样吧!那么你们两个结了婚。这 种结合确实有趣——知识姑娘和一个工人!于是生了孩子,到那时候,你只得一个人做工……而且,要干许多的活。你们的日子,就会变成只为一块面包、只为了孩 子,只为了住宅而过活;在事业上——再没有你们的份了,两个人一块都守了!”
    于是变得静寂无声过了片刻,又听见巴威尔似乎比先前柔和的声音了。
    “这些念头,你最好全部放弃,安德烈。别使她觉得为难……”
    安谧的夜。挂钟的钟摆清楚地摆出每秒的声音。
    霍霍尔说:
    “心一半是在爱,一半是在恨,这算是心吗?嗳!”
    书页发出嚓嚓的声响——准是巴威尔又重新读书了。
    母亲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下都不敢动弹。她觉得霍霍尔怪可怜的。她想为他哭一场,但是她更可怜自己的孩子,心里惦记着他:
    “我可爱的孩子……”
    霍霍尔突然问道:
    “那和,就别对她说了?”
    “这样要好些。”巴威尔一字一顿地回答。
    “咱们就这么办吧!”霍霍尔说。又过了见秒钟,他冷静而悲哀地接着说:
    “巴沙!要是你自己碰到这种事情,你也要难受的……”
    “我已经在难受了……”
    风吹在墙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时针和钟摆,很清楚地数着逝去的时间。
    “你不要笑我!”霍霍尔缓缓地说。
    母亲将脸伏在枕头上,无声地哭泣起来。
    第二天早上,母亲觉得安德烈更加矮小、更加可爱了。但是自己的儿子仍是那样瘦,身子挺得笔直,一声也不响。
    以前,母亲总管霍霍尔叫安德烈·奥尼西莫维奇,但是今天,却不知不觉地改口说:
    “安德留沙!你的皮靴该修补一下了,——不然会冻脚的!”
    “拿到工钱,去买双新的!”他笑着答话。突然,把他那只长胳膊放在了母亲的肩上,问道:
    “大概,你就是我的亲妈吧?只是你不愿意向大家承认,因为我长得太丑,是不是?”
    她默默地在他手上拍着。她特别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怜悯的感情,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心,满心的话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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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 16:05:41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9



    工人区的人们,在纷纷谈论那些社会主义者散发的用蓝墨水书写的传单。在这些传单里,语句愤怒地讲到了工厂的制度,也讲到了彼得堡和南俄罗斯工人罢工的事情,并号召工人们团结起来。为自己的利益而斗争。
    厂里挣钱很多的上了年纪的人们,都在那里痛骂:
    “这些暴徒!做出这等事来,真该打耳光!”
    于是,他们将传单送到工厂管理处去。年轻的人们都很热诚地在那儿诵读。
    “这是真话!”
    绝大多数过于劳累而且对什么事一概都不关心的人,懒洋洋地说:
    “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的,——这种事情做得到吗?”
    但是,传单却命名人很兴奋,要是一个礼拜看不到传单,大家便七嘴八舌地揣测说:
    “看样子他们不再例子了……”
    但是,礼拜一的早晨,传单又出现了,于是工人们私下里又轰动起来。
    在酒店和工厂里,出现了几个谁都认识的陌生人。他们不时地探问、观察、查访,就这样,他们中有的是因为可疑的谨慎,有的是因为过分地纠缠,立刻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母亲心里明白,这场骚乱是她儿子工作的结果。她看到人们都聚集在他的身边。为巴威尔的命运担忧,也为他而骄傲,这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
    有一天傍晚,玛丽亚·考尔松诺娃从外面敲打窗子。当母亲开开窗户的时候,她凑过来大声说:
    “要当心啊,彼拉盖雅,宝贝们闹出事来了!今晚要来搜查你们、马琴和维索夫希诃夫的家……”
    玛丽亚厚实的嘴唇一线一合,肥大的鼻子哼哼哧哧地乱响,眼睛不住地眨巴着,左顾右盼生怕街上有行人看见。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对你说过,也不要说我今天碰见过你——你听懂了吗?”
    她立时就没影了。
    母亲关上窗子,慢慢地坐在椅子上。但是,由于意识到危险正临近她的儿子,她就双迅速地站了起来。她麻利地换了衣服,不知为什么用围巾紧紧地包上了头, 匆匆地跑到了菲佳·马琴的家里——马琴正在生病,没有去上工。当她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窗边看书,一边用翘着大拇指的左手摇动着他的右手。
    他一听这个消息,猝然跳起身来,脸色煞白。
    “果然来了……”他喃喃自语。
    “怎么办?”符拉索娃用发抖的手抹着脸上的汗,问道。
    “等一等,——不要害怕!”菲佳用他那只好着的手搔弄着自己的卷发。
    “你不是自己先怕吧?”她吃惊地叫着。
    “我怕?”他的脸涨红了,惶惑不安地带着微笑,他说:“对啦,这些畜生……应该去告诉巴威尔一声。我这就差人去找他,你走吧,——没有关系的,大概总不至于打人吧?”
    回到家里,她把所有的小册子都收拢在一块,捧在胸口前,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许久,火炉里面,火炉下面,甚至盛着水的水桶里面,她都仔细地看过了。她 以为巴威尔一定会丢下手头的工作,立刻回家来,可是,他没有回来。走得疲倦起来,她就把书铺在厨房的凳子上,再坐在书的上面。因为恐怕一站起来就被人发 现。所以这样一直坐到巴威尔和霍霍尔从厂里回来。
    “你们知道了?”她还是坐在那里问。
    “知道了!”巴威尔面带微笑地回答。“你害怕吗?”
    “害怕,真害怕!……”
    “不必害怕!霍霍尔说。“光害怕是不顶事的。”
    “连茶炉都没有生!”巴威尔说。
    母亲站起来,指着凳子上的书,难为情地解释道:
    “我一直没有敢离开这些书……”
    儿子和霍霍尔一起笑了起来。这笑声叫她心强胆壮。
    巴威尔挑了几本书,去院子藏。
    霍霍尔一边生火,一边说:
    “半点可怕的都没有,妈妈,只是替那些干这种荒唐事的人感到可耻。腰里挂了军刀,长筒皮靴上面装着马刺的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什么地方都要翻倒。不管 是床底下,还是暖炉下,都要搜到的。假使有地窖,便爬进地窖里去。阁楼上也要爬上去,在那儿如果碰着蜘蛛网,也要乱叫一阵。这些家伙非常无聊,而且不知羞 耻,所以才装出一副特别凶狠的样子,对你大发脾气。这是下贱的行为,他们自己也知道!有一次他们到我家里翻腾得一塌糊涂,他们倒觉得有点狼狈,就那样屁也 不放地出去了。但是第二次来,终于把我抓进去了,关进监牢里。我在那里住了差不多四个月。我住在那里,有一天忽然来传呼,由兵士押着穿过大街,问了些什么 话。这些家伙都是傻子,所以胡乱地说几句,说完之后,又叫兵士把我送回监牢里。总而言之,这样把我牵来牵去,总算对得起他们的俸禄。后来放了出来,——这 样就算完了。”
    “您一向都是怎么说的来着?安德留沙!”母亲叫道。
    他跪在茶炉旁边正在专心地用火筒吹火,这时候抬起紧张得发红和面孔,两手摸着胡子,问道:
    “我是怎么说的?”
    “您不是说谁都不曾侮辱过您……”
    他站起身来,晃了晃脑袋,笑着说:
    “在世界上,真有没受过侮辱的人吗?我受得侮辱太多了,连生气的劲儿都没有了。假使人们非这样不可,那还有什么办法呢?屈辱的感情对工作有影响,老把 它放在心上——那就白白浪费了时间。现在,是这样的人生!从前,我也是时常和人家生气。但过后仔细一想,——就明白了——犯不上。人人都怕邻人打他,可是 另一方面,却又在拚命地想打邻人的耳光。现在就是这样的人生,妈妈!”
    他的话静静地流淌着,把那种因等待搜查而产生的不安推到了远远的一边,凸鼓的眼睛,光亮地含着微笑。他整个人虽说粗笨,其实内心却非常灵活。
    母亲叹了口气,温和地祝福他。
    “愿上帝给你幸福!安德留沙!”
    霍霍尔向茶炉走近一大步,又蹲下来,低声喃喃道:
    “给我幸福,我当然不拒绝,但是要我去请求,——那我可不干!”
    巴威尔从院子里回来,胸有成竹地说:
    “决不会发现的!”于是开始洗手。
    洗了之后,他仔细地把手擦干净,对母亲说:
    “妈,假若你露出害怕的样子,那么他们就会想:这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否则她不会那样发抖。你要明白,我们不干坏事,真理站在我们这边,我们要一辈子为真理而努力——
    我们的罪,全在这里,有什么可怕的呢?”
    “巴沙?我不怕的!”她答应了。可是接着又犯愁地说了一句:
    “干脆早一点来,也就算了!”
    但是,这一晚上没有来什么人。
    第二天早上,她恐怕他们笑话她胆小,索性就自己先嘲笑起来:
    “真是自个先吓唬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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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3-25 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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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 16:06:24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10

    就在这个不安之夜之后,差不多又过了一个月的光景,他们终于来了。
    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也在巴威尔家里,他们和安德烈三个,正在谈论自己的报纸的在关事情。时间已快到半夜了。母亲已经睡在床上,正以似睡非睡的当口 儿,她听见了忧虑的、很轻的声音。这时安德烈很小心地走过厨房,轻轻地带好了门。在门洞里响起了铁桶的声响,门突然敞开了——霍霍尔一步迈进厨房,高声关 照:
    “有马刺的声音!”
    母亲用抖动的手抓住衣服,从床上一跃而起,但是巴威尔从那边走进来静静地说:
    请睡着吧,——你是有病的人!”
    从门洞里,可以听见摸索的声音。
    巴威尔走近门边,用一只手推了推门问道:
    “是谁?”
    从门口立时走进了一个高大的灰色身影,跟着又走进了一个,两宪兵把巴威尔逼着往后退,然后站在他的两旁,他只听见一声响亮而嘲弄的话语。
    “不是你们正等着的人吧?”
    说这话的是一个长着几根黑胡子的瘦高个子军官。
    在母亲床边,来了本区的警察范加金,一只手举到帽檐上,另一只手指着母亲的脸,装出毕恭毕敬的眼色说:“这是他的母亲,大小!”接着向巴威尔扬扬手,补充说:
    “这是他本人!”
    “你是巴威尔·符拉索夫吗?”军官眯着眼睛问。等巴威尔默许点头之后,他捻着唇髭说:
    “我现在要搜查你的屋子。老婆子,站起来!那里是谁?”
    他探头看看屋里,蓦然向房门迈进一步。
    “你们姓什么?他喊道。
    从门洞里走出两见证人——上了年纪的铸工特维里亚科夫和他的房客,火夫雷宾,——一个魁梧而墨黑的农民。低沉地大声说:
    “你好,尼洛夫娜!”
    她穿了衣服,为了给自己壮壮胆儿,低低地说:
    “这像什么话?深更半夜地跑来,——人家都睡了,他们来折腾!……”
    屋子显得狭小起来,不知怎的,屋子里面充满了皮鞋油的气味。两个宪兵和本区的敬官雷斯金,踏着很重的脚步,从搁板上把书搬下来,将它们摆在军客面前的 桌子上。另外两个人攥着拳状敲打墙壁,还朝椅子下面探望,一个笨拙地爬在了暖炉上。——霍霍尔和维索夫希诃夫紧紧地挨着站在角落里,尼古拉的麻脸上面,盖 上一怪红色的斑点。他那双小小的灰色眼睛,不断地注视着军官。霍霍尔捻着自己的胡子,看见母亲进来,带着微笑,亲切地对她点点头。
    她尽力压住自己内心的恐惧,不像平常那样侧着身子走路,而是胸脯向前倾着朝直走。——这使得她的身形增加了一种滑稽的、似乎装出来的威严。她的脚步放得很重,但是眉毛还在那里颤抖……
    军官用他那又白又长的细手指,飞快地抓起书籍,翻了几页,抖了一抖,于是巧妙地运用着他的手把它掷到一边。书籍往往软绵绵地滑落在地板上。大家都默不作声,可以听见满身是汗的宪兵沉重的喘息,马刺锵锵地响,有时发出低低的问话。
    “这里查过了吗?”
    母亲和巴威尔并排站在墙壁旁边,她学着儿子的姿式,也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也盯着军官。她膝部以下都在发抖,干燥的云雾遮住了她的眼睛。
    沉默之中,突然发出尼古拉震耳欲聋般的喊声:
    “干吗要把书扔在地上?!”
    母亲打了个激灵。特维里亚科夫好像被人打了一下后脑勺,脑袋晃荡了一晃。雷宾吭呛地咳出了一声,专心致志地盯着尼古拉。
    军官眯着眼睛,像钢针一样地朝那张一动也不动的麻脸上刺了一眼。他的手指更加飞快地翻着书页。他总是好像不堪疼痛一般地张开他那双灰色的眼睛,似乎是对他那疼痛喊出无力的憎恨的大声吼叫。
    “兵士!”维索夫希诃夫又说,“给我拣起书来……”
    所有的宾兵都向他转过身来,又转脸望望军官。军官由又抬起头来,用穷追的目兴扫视着巴古拉那粗壮的身体,拉着长长的鼻腔说:
    “哼……拾起来……”
    一个宪兵弯下身子,斜着眼睛瞅着尼古拉,把散乱了的书籍拾了起来。
    “叫尼古拉别出声了!”母亲低声对巴威尔说。
    他耸了耸肩膀。霍霍尔垂下了头。
    “这本圣经是谁读的?”
    “我!”巴威尔说。
    “这些书都是谁的?”
    “我的!”巴威尔回答。
    “哼!”军官往椅背上一靠,说首。他把细长的手指攥得发出脆响,把两脚伸在桌子底下,一面捋着胡子,一边向尼古拉问:
    “你就是安德烈·那霍德卡吗?”
    “是我。”尼古拉走上前去回答。霍霍尔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后面。
    “不是他!我是安德烈!……”
    军官举起手来,用他的细指头吓唬维索夫希诃夫说:
    “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他开始翻弄自己的文件。
    明净的月亮,用它没有灵魂的眼睛,远远地望着窗子里面。有人在窗外慢慢地走过,响起了踏雪的脚步声。
    “那霍德卡,你受过政治犯罪的审问吗?”军官问。
    在罗斯托夫受过,……,但是那是地方的宪兵是用尊称‘您’称呼我的……”
    军官眨着右眼,用手擦察它,于是露出了细小的牙齿,说道:
    “那霍德卡,您,问的正是您,可知道在工厂里散发违禁传单的下流东西是谁吗?”
    霍霍尔身子摇晃一下,满脸笑容想要说些什么,可是——
    这时候又听见尼古拉的那种焦的声音:
    “我们现在才第一次看见这种下流的东西……”
    忽然就沉默下来,每个人都这时缄口不语。
    母亲脸上的伤疤发白,右边的眉毛吊着。雷宾的黑色胡须奇怪地抖动起来;他垂下眼睛,用手指慢慢整理胡须。
    “把这个畜生带走!”军官命令道。
    两个宪兵抓了尼古拉的肩膀,凶暴地把他往厨房里拖。他用力把两脚撑在地板上不动,高声叫喊道:
    “等一等……我要穿衣服!”
    敬官从院子里过来,向军官说:
    “一切都看过了,什么都没有。。
    哼,自然喽!”军官带着苦笑地讥嘲道。“有一位老手在这里呀……”
    母亲听见了他的那种脆弱而颤动的破锣似的声音,恐怖地盯着老黄色的脸,她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出,他就是对百姓满怀贵族老爷式的侮辱的、毫无同情心的敌人。她因为不常碰见这种人物,所以几科记忆了世界上还有这种人。
    “啊,原来就是惊动了这些人!”母亲暗自琢磨。
    “私生子,安德烈·奥尼西莫夫·那霍德卡先生!现在要逮捕您!”
    “为什么?”霍霍尔格外镇静地问。
    “等以后跟你说吧!”军官用一种恶决心的礼貌回答,又扭过身来向符拉索娃问首:“你识字吗?”
    “不识字!”巴威尔回答。
    “我不是问你!”军官严厉地说,又接着问道”:“老婆子,回答!”
    母亲对这个人油然而生厌恶,忽地,像是跳到了冰水里面,浑身直打冷战,她挺直了身子,他的伤疤变成了紫色,眉毛垂得很冷。
    “别喊得这么响!”她对他伸直手,说道。“你还年轻,没吃过什么苦……”
    “妈,冷静点!”巴威尔阻止她。
    “等等,巴威尔!”母亲向桌子那走去,边走边喊,“你为什么要抓人?”
    “这与你无关,——住口!”军官站起来吼了一声。
    “把逮捕的维索夫希诃夫带过来!”
    军官拿起一张什么文件,凑到眼前,开始诵读。
    尼古拉衩带过来了。
    “脱帽!”军官停止了诵读,大声呵责。
    雷宾走到符拉索娃身边,碰碰她的肩膀,低声安慰说:
    “别着急,老妈妈……”
    “他们抓着的我,我怎么脱帽?”尼古拉嗓门很高,压过了诵罪状记录的声音。
    军官把文件往桌子上一扔。
    “在这上签字!”
    母亲看到他们在记录上签字,她的激奋消失了,心沉甸甸的,眼睛里涌出屈辱和无力的泪水。在二十年的婚后的日子里,她没有一天不流着这种眼泪,但最近几年,她好像已经忘却了这种眼泪的辛酸滋味。
    军官她瞪着眼,嫌弃地皱起满脸的皱纹,挖苦道:“老太太!您哭得太早了!当心您以后眼泪怕是不够呢?”
    她又气恨起来,冲着他抢白道:
    “做母亲的眼泪是不会不够的,决不会不够!要是您也有母亲,——那她一定知道,一定知道!”
    军官很快地把文件放进一个簇新、带有一个很亮的锁钮的皮包里。
    “开步走!”他发出了口令。
    “再见,安德烈!再见,尼古拉!巴威尔和朋友们握着手,温和地低声道别。
    “这真是再见呢!”军官嘲笑着重复了一遍。
    维索夫希诃夫沉重地哼了一声,他的粗脖子涨得通红,眼里闪动着仇恨的火花。霍霍尔很坦然地笑着,一边点头一边和母亲说了句什么话,于是母亲画着十字,也开口说:
    “上帝是照顾好人的……”
    穿灰色军大衣的人们走到门洞里,发出马刺的响声,然后就都消失了。雷宾最后一个走出去,他用那双很专注的黑眼朝巴威尔望了望,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第,再见吧!”
    他不停地从胡须间发出咳嗽声,从从容容地走了出去。、巴威尔反背着两手,迈过地上零乱的书籍和衣物,慢慢地在房间里踱步。过了一会,他阴郁地说道:
    “你看见了吧,——这弄成什么样子?……”
    母亲望着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忧愁地说:
    “为什么尼古拉要对那个家伙发脾气呢?……”
    “大概是因为吓坏了。”巴威尔静静地回答。
    “来了,抓了人,带走了,”母亲摊开两只手喃喃地说着。
    因为自己的儿子没有被带走,所以她的心跳平息下来,但是脑子老停留在刚发生的事实上面,却又不能理解这事实。
    “那个黄脸儿的家伙,专会嘲笑、恐吓……”
    “妈,好了!”巴威尔忽然果敢地说。“来,咱信把东西都收拾起来吧。”
    他称呼她?“妈”和“你”,平时只有当他站在母亲身旁的时候才这样叫。她走近他的身边,瞧了瞧他的脸,小声地问:
    “你在生气吗?”
    “是的!”他回答。“这样太难堪了,不如和他们一起被逮捕的好……”
    她觉得儿子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她模糊糊地感受到他的那种苦痛,于是,想要安慰他似的叹了口气说:
    “等一等,你也会被抓了去的!……”
    “那是肯定的!”他应着。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母亲愁闷地说:
    “巴沙!你的心真硬!哪怕有时安慰我一下也好!不仅不安慰,我说了可怕的话,你还要说得更可怕一点。”
    他瞅了瞅母亲,走近她的身边,轻轻地说:
    “妈,我不会嘛,你非得得习惯起来不可。”
    她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抑制着恐惧的颤抖,说道:
    “他们大概要被拷问吧?会不会打伤身体,敲断骨头?我一想起这些,真觉得可怕,巴沙……”
    “他们的灵魂会被撕破的……当灵魂被肮胖的手爪撕破的时候,那比撕破皮肉更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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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 16:07:06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11

    第二天才知道,此外逮捕了蒲金、萨莫依洛夫、索莫夫以及他五个人,傍晚,菲佳·马琴跑来,——他的家也遭到了搜索翻查,所以他兴奋很知足,把自己当成英雄。
    “你不怕吗?菲佳?”母亲问。
    他脸色苍,面孔瘦削,鼻孔颤动了一下。
    “我很怕挨军官的打!那个家伙是胡须长得很黑的胖子,手指上长满了黑毛儿,鼻子上,戴阗一个墨镜,所以看上去好像没有眼睛。他大声怒骂,双脚在地板上 乱跺一气!而且还吓唬人,说是要把我们关死在牢里。我从来都没挨过打,哪怕是爸爸妈妈,——他们都很爱我,因为我是独生子。”
    他闭了一下眼睛,抿紧嘴唇,双手麻利地把头发拔到头顶上,用充血的眼睛看着巴威尔说道:
    “假使有人打我,我肯定像小马子一般的猛扑上去,——
    我用牙齿咬他,——被人家当场打死也不要紧!”
    “像你这么又瘦又细的人!”母亲大声说,?你怎么能和人家打架?”
    “能!”菲佳低声回答。
    他走了以后,母亲对巴威尔说自己的看法:
    “他比谁都更脆弱!……”
    巴威尔一声不响。
    几分钟之后,厨房的小门慢慢地开了,雷宾走进来。
    “你们好啊!”他脸上推着笑说。“我又来了。昨天是给拖来的,今天是自动来的!”他使劲和巴威尔握手,然后伸手按在母亲的肩膀上,说道:
    “可以赏光给一杯茶吗?”
    巴威尔默默地望着他那留着浓黑胡子的黝黑而宽大的脸和黑黑的眼睛。在他镇静自若的目兴中,仿佛包含着某种意味深长的东西。
    母亲到厨房里去烧茶。
    雷宾捋着胡子坐下来,把肘弯放在桌子上。用他黑色的眼睛对巴威尔望了望。
    “是啊!”他好像在继续说未曾说完的话。“我得向你坦白地谈谈。我已经对你注意了很久了。咱信几乎是隔壁住着;你们这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可你们既不 喝酒,又不闹事。这种事情还是头一回看见。只要你们不去胡闹,那些东西立刻就盯上了——这是怎么回事啊?老实说,我自己也是因为常避开他们,所以他们把我 看到眼中钉。”
    他说得很沉重,但也很流利。他用黑手摸着胡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巴威尔的脸。
    “他们都在谈论你。我家的主人们说你是异教徒,因为你不去做礼拜。礼拜,我也不去做。后来,出现了传单,这是你想的主意吧?”
    “是我!”巴威尔回答。
    “果然是你!”母亲从厨房伸出头来,惊慌地叫了一声。
    “不止你一个人吧!”
    巴威尔苦笑了一下,雷宾也跟着笑了。
    “那当然!”他说。
    母亲大声地长长吸了一口气就走开了,由于他们不太注意她的话,她觉得有点委屈。
    “传单,这法想得很妙。这种传单确实叫人不安。一共有十九张?”
    “对!”巴威尔回答。
    “那么,我全看到了!不过呀,这些传单里面,有的地方看不大懂,也有些个显得多余,——总而言之,说得太多的,时候,就容易说废话……”
    雷宾微笑起来,——他有一副洁白而强健的牙齿。
    “于是,就来搜捕来了。这可连我都累死了。你,霍霍尔,尼古拉,——你们都暴露了……”
    他一时想不出还要说什么,所以安静下来,他望了望窗子,用指头敲着桌子。
    “他们发现了你们的计划。好吧,大小,你尽管做你的,我们照样干我们的。霍霍尔也是个好小伙子。有一回在厂里听见他的演说,我想,除了死亡之外,大概什么也不会把他打倒。真是个钢筋铁骨的汉子!巴威尔,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相信!”巴威尔连连点头。
    “你想想看——我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我比你的年纪大一倍,经历得比你多二十倍,当过三年兵,计过两次老婆,一个死了,一个被我丢了。高加索也到过,圣灵否定派信徒也见过。兄弟,他们是不能战胜生活的,不能!”
    母亲好像贪吃一般地倾听着他那激动人心的话;看见这个中年人跑到她儿子面前,仿佛忏悔似的跟他说话,觉得高兴。但是她感到巴威尔对待客人太冷淡,为了缓和一下他的态度,她问雷宾说:
    “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
    “谢谢,妈妈!我吃过晚饭来的。那么,巴威尔,依你看现在的生活是不合理的吗?”
    巴威尔站起来,反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生活在正确地前进!”他说。“正是因为这个原故,生活才引导你来找我坦白地说这些话。生活使我们劳苦一生的人们渐渐团结起来;时机一到把我们全体都 团结起来。生活对于我们是不公平的,也正是这种生活。而且是艰难的。但是使我们的眼睛看见了痛苦的意义的,也正是这种生活。生活本身,告诉人们应该怎样才 能加速生活的步调!”
    “对!”雷宾打断他。“人啊非见一见新不可!——生了疥疮,那么洗个澡,换一身衣服——就可以治好!就是这样!可是应该怎么样清洗人们的内部呢?那就成问题了!”
    巴威尔激动而严厉地谈到厂主,谈到工厂,谈到外国工人怎样争取自身的权利。
    雷宾好像打句点一样地时时用指头敲着桌面。不止一次地喊道:
    “对呀!”
    有一次,他笑起来,低声说:
    “啊啊,你还年轻!对人理解得不够!”
    “这时候,巴威尔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严肃地说:
    “不要管年轻不年轻!咱们来看看谁的思想更正确。”
    “据你所说,他们是用了上帝在欺骗我们?对,我也是这样想,我们的宗教是假的。”
    这时候,母亲也参加进来。每逢儿子谈起上帝,谈起与她对上帝的信仰有关的一切,乃至谈起她认为贵重而神圣的一切的时候,她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要 和他的视线相会,她想沉默地要求她的儿子,希望他不要说那些尖锐而激动的不信上帝的话来搅乱她的心。但是,在她儿子的不信上帝的言语里面,却使人感到有一 种信仰,这又使她放不下心来。
    “我怎么能理解他的思想啊?”她想。
    她以为上了年纪的雷宾听了巴威尔这些话,也应该感到不快,感到屈辱的。但是,看见雷宾坦然地对他提出问题,她有些个耐不住了,于是就简短而固执地说:
    “说到上帝,你们应该慎重一点?你们不管怎样都可以!”她透了口气,更加使劲地说:“但是像我这样的老太婆,如果你们把上帝从我心里夺去,在痛苦的时候,就什么依靠也没有了。”
    她眼睛满含着泪水。她一边在那时洗碗碟,一边手指颤抖着。
    “妈妈,这是因为你没有了解我们的话!”巴威尔低声而温和地解释。
    “对不起,妈妈!雷宾用缓慢而洪亮的声音道歉,一面苦舌,一面对望着巴威尔。“我忘了,妈妈早已不是受得住割瘊子的年岁了……”
    “我所说的,”巴威尔接着说下去,“不是你所信仰的那个善良而慈悲的上帝,而是僧侣们当作棍子来恐吓我们的上帝!我所说的,是被人家利用上帝这个名字来使很多屈服在少数人恶毒意志之下的那个上帝……”
    “对啦!”雷宾用指状在桌面上敲了一下,高声地说。“连我们的上帝,都被他们调换过了,他们用他们手里所有的东西来和我们作对!妈妈,记着吧,上帝是 照着自己的形象来造人的——所以,假使人和上帝相同,那么,上帝当然也非和我们这人一样不可!现在呢,我们非但上上帝不同,简直和野兽一样!教堂里给我们 看的上帝,却是一个稻草人……妈妈,我们现在应该把上帝改变一下,替他刷洗干净!他们给上帝穿上了虚伤和中伤的外衣,改变了他的面目,拿来歼害我们的灵 魂……”
    尽管他的话音不高,但每字每句,在母亲听来,都好像落在她头上的震耳欲聋的打击。在他的络腮胡子的黑色轮廓中,那张像是穿上丧服的大脸,使她觉得害怕。那两只眼睛里的暗淡阴沉的光亮,也叫她受不了,他使她的心隐隐地感到一种疼痛般的恐怖。
    “不,我最好走开!”她否定似的摇摇头。“我没有气力听你这种话!”
    她很快地走进了厨房。
    雷宾一边仍旧在说他自己的这种话。
    “请看,巴威尔!根本问题——不在头脑,而在心灵!在人们的心灵里,有一个不让其它任何东西生长的地方……”
    “只有理性能够解放人类!”巴威尔断然地说。
    “理性不能给我们力量!雷宾顽强地、大声地反驳。“能给力量的是心灵,——决不是头脑!”
    母亲脱了衣服,没有做褥告就上床躺下了,她觉得又冷又不舒服。她起初觉得雷宾为人正派而且聪明,现在对他有些反感了。
    “异教徒!暴徒!”听着他的声音,母亲心里诧异。“这个人,——怎么也来了!”
    而雷宾依旧镇静而确凿地说:
    “神圣的地方,是不应当空虚的。上帝住的地方,是最怕疼的地方。促使上帝从灵魂上面滑下来,——寻一定会留下伤痕!这是绝对的。巴威尔,我们得想出一个新的信仰……
    得造出一个是人类友人的上帝!”
    “已经有一个——基督!”巴威尔说。
    “基督的精神并不坚固。他说:‘不要把酒杯传给我。’他承认了凯撒。神是不承认人类的人间权力的,他是万能的!神不能把自己的灵魂分成两个:这是‘神 的’,那是‘人间的’……但是实际上呢,他承认了交易,又承认了婚姻。而且,他不公平地诅咒无花果树,——难道无花果树不结果子是由于它自己的意志吗?所 以灵魂也不是由于它自己的意志而不结善果,——难道我自己在灵魂里面播下了恶种吗?嗨!”
    房间里面,两个声音好像在兴奋地游戏,一会儿拥抱,一会儿争斗。巴威尔在来加踱步,地板在他脚下发出轧轧的声音。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切音响都淹没在 他的话声里,但是当雷宾的沉重的声音平缓地流动的时候,可以听见挂钟的钟摆声和用尖爪子在那里搔挠墙壁的轻微的冰霜爆裂声。
    “照我自己的说法,就是照我们火夫的说法,神好像一团火。对啦!他住在人心里,圣经上说:‘太初有道,道就是上帝,’所以道也就是精神……”
    “是理性!”巴威尔固执地说。
    “对!总而言这,上帝是在心灵和理性里面,反正不在教堂里面!教堂是上帝的坟墓。”
    雷宾走的时候,母亲已经睡着了,所以不曾知道。
    此后,他便常常过来。碰到巴威尔家里有别人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偶尔插嘴说:
    “不错。对啦!”
    有一次,他在墙角用阴暗的眼光望着大家,阴郁地说:
    “我们应当说说眼前的事情,将来如何——我们不可能知道,——是的!解放了的时候,他们自己会看出怎样做才好。——这样的那样的,生塞进他们头脑的事 情,已经够多的了,——够多的了!让人们自己去寻思。也许他们要推翻一切,推翻全部生活和全部科学,也许他们把一切都看得像教堂里的一帝一般,在反他们。 你们只要把一切书籍交给他们就好了,之后,由他们自己去回答,——我以为就是这么回事儿!”
    但是,只要巴威尔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们两人立刻开始无尽无休的,然而却是平心静气的辩论。每每这时,母亲总是不安地听着他们的话,注意着他们,努力 想要理解他们所谈的话。有的时候母亲觉得,这个肩膀很宽,长着黑胡子的人和身材匀称而结实的自己的儿子——两个人都好像已经变成了瞎子。他们东一头西一下 地暗中摸索着,寻打着出路,用他们有力而盲目的双手乱抓一切东西,抖一抖,把这们换个位置,弄掉在地上,用脚踩那掉下来的东西。他们碰到的一切,都用手去 ——抚摸,再把它抛弃,但信仰和希望并没有丧失……
    他们使她习惯了听这些率直而大胆得令人深感可怕的谈话。但是,这些谈话,已经不像初次那样强烈地震撼着她了,——她学会了该怎么不把这些话放在心里。 在否定上帝的话背后,她常常感到着对上帝坚固的信仰。这种时候,她总是面带静穆的、宽容一切人的微笑。这样,她对雷宾虽说不很喜欢,但也不再有什么敌意 了。
    每星期一次,母亲给霍霍尔拿上衬衫和书送到监牢里去。有一次,她得到准许和他见了一面。当母亲回来的时候,很感动地说:
    “他住在那里——就跟住家里一样。不管是谁——因为他性子好,大家都在跟他开玩笑。他虽然也有困难和苦楚,但是——他不愿意让人空看出来……”
    “就应该这样!”雷宾插嘴说,“我们被痛苦包裹着,就如同被皮包裹着,——我们呼吸的是痛苦,穿的是痛苦。什么可夸耀的都没有!并不是一切人们都抹瞎了眼睛,有些人是自己闭上的,——是这么回事!既然是傻子——就忍受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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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 16:08:01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12

    符拉索夫家的灰色小屋子,越来越引起工人区人们的注意。在这种注意里,包含着许多怀疑的谨慎和无心的敌意,但是,与此同时,也渐渐地生出了信赖的好奇。时常的有跑来,很小心地朝四周望望,然后,对巴威尔说:
    “喂!朋友,听说你能看书,那么你一定特别明白法律了,有这么回事,你来给讲解讲解……”
    于是就对巴威尔说起警察和工厂当局的某一种不正当的处理。情形复杂的时候,巴威尔就写一个便条给这个人,叫他去找城里某个熟识的律师请教,他自己能解决的——就自己来解决。
    久而久之,在人们的心目中逐渐地产生了对这个年轻而认真的人的尊敬。他总是专心致志地观察一切,听取一切,他那注意力顽强地钻进每一个纠纷里,他永远而且到处都能从千万个牢牢地束捆住人们的线结里面,找出一根共同的、没有尽头的线索,简单而大胆地谈论一切事情。
    尤其是自从“沼泽的戈比”事件之后,巴威尔在人们的眼中的地位提高了。
    在工厂的后面,有一个长满枞树和白桦的沼泽地,像一个腐烂的圈子似的,差不多把工厂包围住了。到了夏天,沼泽地上面蒸发出一种浓黄色的气体,大队的蚊 子,从这块沼泽地飞到工人区去散播疟疾。沼泽地是属于工厂的土地,新厂主为了要从这声土地上面获得利益,所以想弄干这块沼泽地,附带着还可以从这里采挖泥 炭。于是便对工人说,弄干这块沼泽地,可以整顿地形,并为大家改善生活条件,所以应该从他们工钱里面,按每卢布扣一戈比的比例扣下钱,作为弄干沼泽的费 用。
    工人们骚动起来,尤其是职员可以不必负担这笔费用的规定,让他们群情激愤。
    礼拜六厂主宣布募集戈比的时候,正巧赶上巴威尔生病在家;他没去上工,所以不知道有这件事。第二天做过午祷后,仪表堂堂的老铸工西佐夫和个子和很高的而性子很坏的钳工玛霍廷,到他这来告诉关于沼泽地的厂主的决定。
    “我们年纪在一点的人开过会了。”西佐夫庄重地说,“商议的结果,决定派我们两个来和你商量,困为你是我们伙伴中最明白事体的人,——厂主要用我们的钱来和蚊子打仗,天下真有这种法律吗?”
    “你想想!”玛霍廷眨着细眼说。“四年前,那些骗子也曾捐过一次钱来盖浴室。那时候收集了三千八百卢布。但是那些钱到哪里去了?什么盖浴室……影子都没见。”
    巴威尔给他们说明了这种苛捐的不正当,以及这种办法对厂方的明显利益;他们两个皱着眉头走了。母亲送他们出门之后,带着苦笑说:
    “巴沙,那样的老头子也来请教你了。”
    巴威尔没有回答,他满心事地坐在桌子旁边开始写什么东西。凡分钟之后他对母亲说:
    “我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忙:你把这张字条送到城里去……”
    “这危险不?”她问。
    “危险。那里在印我们的报纸。这桩戈比事件无论如何非得在报上发表不可……”
    “真的!”母亲说,“我这就去……”
    这是儿子托付她的第一项任务。她很高兴:儿子对她公开说明了这件事。
    “巴沙,这事我也懂的!”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着。“他们这样干是抢夺!那个人叫什么?叶戈尔·伊凡诺维奇?”
    到了夜晚时分,她才回来,她虽然疲劳,可是却心满意足。
    “我看见莎馨卡了!”她对儿子说,“她问候你呢。那个伊凡诺维奇非常直爽,是个滑稽鬼!很会说笑话!”
    “你能跟那些人说得来,我真高兴!”巴威尔平静地说。
    “真是些直爽的人!巴汁!人地越直爽越好!他们都敬重你……”
    礼拜一巴威尔双没能去上工,因为他头痛。但是中饭时,菲佳·马琴跑来了,他的样子兴奋而且幸福,累得直喘气,他说:
    “去吧!全厂都闹起来了。大家让我来叫你去!西佐夫和玛霍廷都说你最会讲理。怎么办呢!”
    巴威尔一声不响地穿上了衣服。
    “女工们都跑来了——七嘴八舌地在那里吵呢!”
    “我也去!”母亲说。“他们打算怎样?我去看看!”
    “妈妈也去吧!”巴威尔说。
    他们加快了脚步一声不响地在街上走着。
    母亲激动得喘着气,她心里预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工厂门口有一群女工在那里叫嚣张。他们三个悄悄地走进院子里,立刻被卷进了拥挤不堪的、黑压压成群的激动喧噪的人流中。
    母亲看见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锻冶车间前面,在那堆烂铁堆上,在红色砖墙前面,西佐夫,玛霍廷,维亚洛夫,还有五六个德高望重的老工人,正比比画画地站在那里。
    “符拉索夫来啦!”有一个叫道。
    “符拉索夫?快叫他到这儿来……”
    “静一静!”有几处同时这样喊。
    这时候,不远处忽然发出了雷宾平缓的声音。
    “不仅仅是为了一戈比钱,是为了正义!——对啦,我们看重的,不是一戈比……它并不比别的戈比更圆,可是它却比别的戈比更重,我们一戈比里面含的血汗,比厂主一卢布里面含的还多,——就是这点!我们并不看重一戈比,——
    我们是看重血汗,看重真理,——就是这一点!”
    他的话音未落,便引起了群众们的热烈的呼喊。
    “对啦,雷宾!”
    “不错,火夫!”
    “符拉索夫来了!”
    这种呼声融合成音响的旋风,压倒了一切机械的沉重的闹声,蒸气艰难的叹气声,和导管的耳语般的低音。人们急忙地从四周聚胧过来,大家都在挥动着手臂, 用热烈的、带刺的话语互相燃烧着。平时那种像睡阗了一般地隐藏在疲倦了的心里的愤怒,此刻觉醒起来,在寻找着出口,它像夸耀胜利一般的在空中飞翔,更加宽 大地张开它的黑翅,更加坚固牢靠地抓住了人们,使他们跟在自己后面,互相冲撞,然后变成了憎恨的火焰。在人群之上,煤烟和尘埃的乌云正摇荡着,流着汗水的 面孔像是在发烧,腮幸而上面挂着黑色的眼泪。在每一张乌黑的面孔上,眼睛在发亮,牙齿闪着白光。
    巴威尔走到西佐夫和玛霍廷站着的地方,发出了他呼喊的声音。
    “朋友们!”
    母亲看见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在发抖,她不由自主地推开众人,挤上前去。
    人们朝她焦躁地大声问道:
    “向哪儿挤呀?”
    她被人流推涌着。但是这却不能阻挡住母亲;她想站到她儿子身边去,所以用手臂和肩膀拼命地在人流中挤着,望着她的儿子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
    巴威尔从胸膛里喷出了他深含哲理的言语,他觉得,那种突如其来的战斗的欢喜,好像塞住他的喉咙;在他的意识里,充满了那种要把燃烧着真理之火的心抛给大家的愿望。
    “同志们!”他从句话里汲取狂喜和力量,接着往下说。
    “我们是建筑教堂和工厂,制造金钱和铁锁的人!我们是从生到死维系人类命运的力量!……”
    “对!”雷宾喊了出来。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劳动的时候,总是我们在前,何是享受的时候,总是我们在后。有谁关心我们?有谁希望我们幸福?有谁把我们当人看?没有任何人!”
    “没有任何人!”不知是谁像回声似的重复了一句。
    巴威尔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更简炼、更镇静地接着讲。人群慢慢地向他聚集,结合成一个人头攒动的整体,无数专注的眼睛盯着他,大家一字不漏地听说取他的话。
    “如果我们意识不到我们彼此之间都是同志,都是为着一个希望——希望为争取我们的权利而斗争——而坚牢地结合成一个朋友们的大家庭,那我们是不会获得良好的命运的!”
    “快谈谈实际的问题吧!”母亲旁边有人粗暴地喊道。
    :别插嘴!”有两个不很响亮的声音,从不同的地方发出来。
    带着烟煤的脸,阴沉地、不信任地皱着眉头;几十只眼睛,严肃地、沉思地望着巴威尔的脸。
    “为愧为社会主义者,一点也不傻!。有人说。
    “哟!说得好勇敢!”一个高个子独眼工人碰了碰母亲的肩膀,说道。
    “同志们,现在我们应该明白,除了我们自己,谁也不能帮助我们!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如果我们要战胜敌人,那就得把这当作我们的法律!”
    “弟兄们,这话说得对!”玛霍廷喊了一声。他把胳膊高高地扬起来,攥起拳头在空中挥动着。
    “该把厂主叫出来!”巴威尔说。
    人群像是被旋风刮了一下,开始摇动起来,同时发出了数十个呼应声:
    “把厂主带过来!”
    “派代表去叫他来!”
    母亲终于挤到前去,充满了自豪地上上下下打量儿子:巴威尔站在了德高望重的老工人们中间,他们都听他讲的话,对他表示同意。她的儿子不像别人那样忿怒、更不像别人那样破口大骂,这使母亲觉得高兴。
    如同冰雹落在铁板上,不断地洒着断断续续的感叹、谩骂和恶毒的言词。巴威尔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大家,睁大了眼睛似乎在他们中间寻找着什么。
    “派代表出来!”
    “西佐夫!”
    “符拉索夫!”
    “雷宾!他灵牙利齿的!”
    在人群中,忽然发出不很响亮的叫声。
    “他自己来了……”
    “厂主!……”
    人群左右分开,给那个长着尖尖的胡子和长条儿脸的高个子让开了一条道。
    “让一让!”他一边说,一边打手势叫工人让路。但是他的手并不去碰他们。他的眼睛眯得很细,用着一种老炼的人类统治者的视线,锋利地向工人们脸上扫过 去。在他面前,有些人脱了帽子,有些人给他行礼,——他不予理睬地朝前走,在人群中,散布着寂静,惶惑,狼狈的微笑,和低声的叫喊,在这种声音里面,可以 捉出一种孩子意识到闯了祸的后悔。
    他经过母亲身边的时候,用险恶的目光,朝她脸上望了一眼,走到铁堆前面停了下来。有人从铁堆上面伸手搀他,但他没有理会,拿出全身有力的动作,轻快地爬了上去,他站在西佐夫和巴威尔的前面,问道:
    “聚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去做工?”
    寂静了几秒钟。
    人们的脑袋像稻穗一般的摇动着。西佐夫把帽子朝空中一挥,耸耸肩膀,垂下头来。
    “我在问你们呀!”厂主厉声质问。
    巴威尔站在他的旁边,指着西佐夫和雷宾高声回答说:
    “我们三个,是弟兄们推举的全权代表,要求你取消扣除一戈比的决定……”
    “为什么?”那厂主并不拿眼瞅巴威尔。
    “我们认为给我们这种负担,是不应该的?巴威尔响亮地陈述。
    “你们认为为干燥沼泽地计划只是想榨取工人,而不是关心并改善生活吗?是不是?”
    “是的!”巴威尔果断地回答。
    “您也是这样想?”厂主问雷宾。
    “这样想!”雷宾回答。
    “那么,您老人家呢?”厂主望着西佐夫。
    “是的,我也要向你请求:请你让我们留下一点钱吧。”
    西佐夫重新垂下了头,似乎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厂主慢慢地把人群望了一遍,耸了耸肩膀,然后尖刻地盯着巴威尔,对他说:
    “你好像是个很有知识的人,真的不懂得这种办法的好处吗?”
    巴威尔高声作答:
    “如果厂里出钱来弄干沼泽地,——那是谁都懂得的。”
    “工厂不是做北善事业的!”厂主冷冷地说。“我命令大家即刻去工作!”
    他用脚小心地踏着铁块,谁也不瞧,就向下面走去。
    在人群里,响起了不满的呼声。
    “什么?”厂主站定了问。
    谁都不响,只有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喊:
    “你自己工作去吧!……”
    “如果十五分钟之内不去上工,我就下令全体罚金!”厂主冷淡而果决地说。
    他重新在人群里穿行,但是这一次在他后面掀起了很大的声浪,他越前走,叫喊的声浪就越高。
    “跟他谈个屁!”
    “什么权利不权利!唉,命苦……”
    人们望着巴威尔,朝他喊道:
    “喂,大律师,现在怎么办?”
    “你说了许许多多,但是他这一来,——什么都没有了!”
    “喂,符拉索夫,怎么办?”
    “当呼声渐渐高涨的时候,巴威尔向大家说:
    “同志们,我现在提议,我们要停止工作,一直到他放弃扣除一戈比的时候为止……”
    轰的一声,人群嘈杂起来,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傻子!”
    “罢工吗?”
    “为了个把戈比?”
    “怎么?罢工就罢工!”
    “这样一来,大伙的饭碗都砸光了!”
    “那谁去做工呢?”
    “自然会有人呀!”
    “那不是叛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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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13



    巴威尔走了下来,和母亲站在一起。周围的人都相互争论着,激动着,叫喊着,——人声沸腾了。
    “不要罢工吧!”雷宾走到巴威尔身边说。“群众虽是心疼钱,但是到底胆小。赞成这个主意的,最多有三百个。光是一个叉杆,无论如何也叉不起这一大堆肥料来!……”
    巴威尔沉默着。在他面前,群众的巨大的黑脸在晃动,恳求地望着他的眼睛。心脏不安地跳动着。符拦索夫觉得,他方才听说的话,好比是有限几滴雨水落在久的干土上面,在人群里面,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忧郁疲倦地走回家。在他后面,跟着他的母亲和西佐夫,雷宾与他并排,对着他的耳朵说:
    “你说得很好,但是——没有说到心里,就是这一点!非说到他们心里不可,非将火花一直投掷到他们心里去不可!用理性去说服人,那样的鞋袜是不合脚的,——又窄又小!”
    西佐夫对母亲说:
    “我们老年人,已经是到坟墓里去的时候了!尼洛夫娜!新的人物出来了。我们过去的生活怎么样呢?跪着在地上爬,老是鞠躬到地。如今的人,——不知不觉 醒了,还是变得更糟了,总而言之,已经和我们不同了。就比如今天,年轻的人都能够和厂主平等地讲话了。——再见!巴威尔·米哈依洛夫!你特别乐意替弟兄们 帮忙,这很好!托上帝的福,是啊!也许能有些什么结果的,——托上帝的福!”
    他走了。
    “对,你们还是死了的好!”雷宾愤愤不平地说。“你们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你们是油灰,只好把你们拿去塞塞裂缝儿。巴威尔,你可看清呀,是谁推举选你作代表的?——就是那些说你是社会主义者和暴徒的家伙呀!的确是那些家伙!说是你一定会被赶走的——赶走了倒好。”
    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巴威尔说。
    “豺狼把同伴吃了,也有自己的道理……”
    雷宾的脸色忧郁,声音特别颤抖。
    “空白说白话,人们是不信的,——非吃点苦头不可,非得把话用血来洗洗不可。”
    整整一天,巴威尔都是阴沉沉的,疲倦的,并且非常焦躁。他的眼睛在燃烧,好像老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小心地问他:
    “你怎么了?巴沙,嗳?
    “头痛,”他沉沉地回答。
    “躺一躺吧,——我给你去请医生去……”
    他望着母亲,急忙回答:
    “不,不要!”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低声说:
    “我还年轻,没有力量——就是这么回事!他们不信任我,不跟着我的真理走,——这就是说,我还不会说明真理!……
    我觉得难过,——生自己的气!”
    她看着他忧郁的样子,想安慰他,于是轻轻地说:
    “你得等一等!他们今天不懂——明天一定会懂……”
    “他们应当懂!”他喊了起来。
    “是的,连我都懂得的真理了……”
    巴威尔走近她的身边。
    “妈妈,你是一个好人……”
    他这样说着,背转过身去。
    母亲好像被这句话烧燎了一般,身子抖了一下,用手按住自己的心房,珍惜地领受了他亲切的赞赏,然后走开了。
    半夜时分,母亲已经睡了,巴威尔躺在床上看书,这时宪兵进来了,怒气冲冲地搜遍了他们的阁楼和院子。黄脸的军官,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他嘲笑地、令人可恨地在欺辱别人中取乐,极力地叫人家心疼。
    母亲一眼不眨地望着儿子,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军官放声大笑的时候,巴威尔的手指奇怪地颤动起来,她觉得他已经很不容易控制自己不回嘴了,已经受不住 他的玩笑了。现在,她不像第一回搜查好样恐慌,她对于这些夜半三更前来的带着马刺的灰色的不速之客,感到无比的憎恶,——这种憎恶吞没了她的恐惧。
    当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巴威尔轻轻地对母亲说:
    “他们是来抓我的……”
    她低下头,静静地回答:
    “我知道……”
    他知道,他被捕是因为今天他对工人们讲了话。但是,大家都赞成他所说的话,所以大家一定会帮助他的,也就是说——不致于长时间地监禁他……”
    她想拥抱着他哭一声,但是军管站在旁边,正眯着眼睛打量着她。他的嘴辱发颤,胡子抖,——符拉索女士觉得这个人在等着她的哀求和眼泪。她鼓起全身的力量,努力少说些话,握住儿子的手,屏住呼吸,慢慢地低声说道:
    “再见,巴沙,要用的东西全拿了?”
    “全拿了,不要烦闷……”
    “基督保佑你……”
    他被带走之后,母亲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睛,低声地哭泣。她像丈夫活着的时候时常把背靠住墙壁那样地坐着,深深地被忧愁、被对于自身无力无能的屈辱感笼 罩着,她仰着头,长久地、单调地恸哭着——在这种哭声里面,流出了受伤的心灵的哀痛。在她眼前,那个长着几根辱髭的黄色嘴脸,好像不能移动的斑点似的停上 那里,那双眯起的细眼,似乎在心满意足地在观察人。在她的心里,对于那些从她身边把她儿子抓走了的家伙们的愤恨和憎恶,变成了漆黑的一团在那纷扰!”
    天儿很冷,雨点打在窗子上,黑夜里,在房子周围,好像有些没有眼睛的宽阔红脸和长长手臂的灰色的身影在那里潜行,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发出了差不多听不见的马刺声响。
    “他们连我也抓了去,倒也好,”她想。
    汽笛吼叫着,要求人们去上工。今天的汽笛声似乎低沉而且犹豫不决。
    门打开了,雷宾走了进来。他站在她面前,用手抹着胡子上的雨滴,问道:
    “被抓去了?”
    “被那些该死的东西给抓去了!”母亲叹着气回答。
    “真不像话!”雷宾苦笑着说。“我也被搜查了,家里处处都翻了个遍,搅得一塌糊涂。挨了一顿骂……还好——没有侮辱我。巴威尔是被捕了!厂主挤挤眼,宪兵把头点,——人就没有了。他们两方勾结得很好呢。一个挤人们的奶,一个抓住角……”
    “你们应该去营救巴沙呀!”母亲站起来高声说。“他不是为着大伙,才被抓了去的吗?”
    “要谁去营救?”雷宾问。
    “要大家伙!”
    “看你说的!不,这是办不到的。”
    他一边苦笑,一边迈开沉重的脚步走出走。他的严峻而无望的言语增加了母亲的痛苦。
    “说不定——要挨打,得受拷问?……”
    她想像着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她儿子的样子,于是,恐惧的念头变成一块冰冷的东西,塞住了她的胸口,压近她。眼睛觉得疼痛。
    她没有生炉子,没有煮饭,也没有喝茶,到了晚上,她才吃了一片面包。当她躺下睡觉的时候——她觉得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孤独而单调过。最近几年来,她已 经习惯经常期等着一件特大的好事。那些青年男女们喧哗、精力充沛地在她周围转来转去,她眼前总是呈现着儿子的来肃面庞,——是他安排下这种令人惶恐、然而 却是良好的生活的。现在呢,他已经不在这儿了,所以——一切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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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 16:09:59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14



    一天的时光慢慢地过去,经过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过得更慢了。
    她在等人,但是谁也没有来。到了傍晚,又到了夜间。冷雨叹息着,沙沙地从墙上扫过。烟囱发出低声的鸣叫,地板下面似乎有某种东西在蠕动。雨点从屋顶上 落下来,它那种凄凉的声音,和挂钟的声响奇怪地融在一起。整个房子,好像在静静地摇动着,周围的一切全是不必要的,在忧愁里面变得毫无生气……
    有人在轻声地敲着窗子,——一下,两下……她已经听惯了这种声音,她已经不觉得害怕,但是现在却有一种欢喜的针刺在扎她的心,使她颤抖了一下,她怀着漠然的希望,很快地站起来,把巾放在肩引,打开了门……
    萨莫依洛夫走了进来,在他后面,跟着一个把帽子戴得盖到眉毛上、把脸包在大衣领子里的人。
    “我们把你叫醒了?”萨莫依洛夫没有寒喧一声,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询问,他的神情忧虑而且阴沉,跟平时截然不同。
    “我还没睡呢!。母亲回答,她用一种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萨莫依洛夫的同伴重重地沙哑地吐了口气,脱掉帽子,向母亲伸出手指短短的宽大的手来,如同一个老朋友似的友爱地对她说:
    “您好,妈妈,不认识了吗?”
    “是您啊?”符拉索娃突然说不清来由地欢喜起来,她叫了一声。“叶戈尔·伊凡诺维奇?”
    “就是我。”他低垂着好像唱圣歌的助祭似的蓄着长发的头,回答道。他那肌肉丰满的脸上,带头善良的微笑,小小的灰色眼睛,亲切而明亮地望着母亲的脸。 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具茶炉,——他跟茶炉一样又圆又矮,有一个粗脖子和一双短胳膊。他的面孔润泽而发光,他很响地喘气,胸腔里老是呼噜呼噜地响……
    “请到房间里去吧,我换件衣服就来!”母亲说。
    “我们是有事来找你的。”萨莫依洛夫从眉毛下面盯住母亲,担忧地说。
    叶戈尔走到房间里,隔着板壁对母亲说:
    “今天早上,亲爱的妈妈,你所认识的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从牢里出来……”
    “他也在牢里吗?”母亲问。
    “住了两个月零十一天。他在牢里看见了霍霍尔——他向您问好,也看见了巴威尔,他也向您问好,请您不要担心,而且说,在他所选择的路上,监牢是人们休息的地方,这是我们照顾周到的长官们已经规定好了的。妈妈,现在我们谈谈正题吧。你可知道昨天在这里抓了多少人?”
    “不知道,那么——巴沙之外还抓了人吗?”母亲高声地问。
    “他是第四十九个!”叶戈尔镇静地打断了她的问话。“看样子官府里还要抓上十来个呢,这一位也要被抓去的……”
    “对,我也要被抓去的!”萨莫依洛夫皱着眉头说。
    符拉索娃觉得呼吸轻松起来……
    “在那里不止他一个!”在她头脑里闪过这个念头。
    穿了衣服,她起进房间来,很有精神对对客人微微一笑。
    “抓了这么多人,总不致于长时间关在那里吧……”
    “对!”叶戈尔说,“如果我们想办法破坏他们这场好戏,他们一定会手忙脚乱的。问题是这样:如果我们现在不把小册子送进工厂,那么宪兵们一定要抓住了这种可悲的事实,去跟巴威尔以及和他一块坐牢的其他朋友们为难的……”
    “这为什么?”母亲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
    “很简单!”叶戈尔很温和地解释。“有时候,那些宪兵也能很正确地判断的。你想巴威尔在厂里,厂里就有人散传单和小册子,现在巴威尔不在厂里,传单和 小册子也没有了!这样,传单显然是巴威尔散的,不就确定了吗?于是,牢里的人们就成为他们嘴里的吃食了,——当宪兵这些东西,最喜欢把一个人收拾得不像样 子……”
    “懂了,懂了!”母亲很忧愁地说。啊啊,上帝呀!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从厨房里传来了萨莫依洛夫的声音。
    “差不多全给抓了去了,——他妈的!……现在我们必须继续干,不单是为了工作本身,而是为了营救同志。”
    “但是,谁去干呢!”叶戈尔带着苦笑说。“传单小册子倒是头等的,——都是我自己弄的!……但是怎样才能拿到工厂里去,真是没有法子!”
    “在门口,现在搜身了!”萨莫依洛夫说。
    母亲觉得他们对她有所希望预期待,于是急急忙忙地问道:
    “那怎么办呢!
    萨莫依洛夫站在门口说: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你认识那个女商贩考尔松诺娃……”
    “认识的,怎样?”
    “去找她商量商量,看她肯不肯拿进去?”
    母亲否定地摇摇手。
    “绝对不行!她是个最爱多嘴的女人,——不行!她马上就会告诉别人,说是我交给她的,是从我家来的,——不行不行!”
    忽然,她恍然想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办法,于是压低嗓门说:
    “你们交给我吧,交给我,我一定能办到,我自己可以想法子的!我去求求玛丽亚,请她把我收为助手!就说我为了吃饭,要找工作!这样,我也可以到工厂里送饭了!我就可以把那些东西带进厂去!”
    她把手按在胸口处,很性急地说,我一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办好,最后,她胜利地喊道:
    “那时候他们一定能够看到——巴威尔不在厂里,他的手也可以从监牢里伸出来,——他们一定能够看到!”
    三个人都兴奋起来。叶戈尔用力地擦着手,微笑着,说道:
    “妙极了,妈妈!真不知道这有多么好!简直——妙不可言。”
    “如果这事办成了,我就像坐安乐椅一般地去坐牢!”萨莫依洛夫擦着手说。
    “您是一个美人!。叶戈尔沙哑地喊道。
    母亲微微一笑。她很清楚,如果现在工厂里出现了传单,——那么官府里就会了解,这次的传单不是她儿子散的。她深感自己有执行这个任务的能力,不觉全身都欢喜得颤动起来了。
    “您去跟巴威尔会面时,”叶戈尔说,“请您告诉他,他有这样一个好母亲……”
    “我希望早点看见他!”萨莫依洛夫笑着答应了。
    “请你和他说:要我做的我都要做到!要他知道这件事!
    ……”
    “如果人家不把他抓了去呢?”叶戈尔指着萨莫依洛夫问道。
    “啊——那可怎么办?”
    他们两个都大笑起来。她知道自己说错了,所以不好意思地、又好像自我解嘲地,也跟着他们轻声地笑了。
    “只顾自己——就忘了别人!”她垂下眼睛说。“这是很自然的!”叶戈尔说。“但是关于巴沙的事,请您不要担心,不要悲伤。他从监牢里出来后会更好的。 他在那里休息,用功,要是在外面,我们的弟兄们是没有这些工夫的。我也坐过三回监牢,虽然收获不大,可是每回对智力和精神都得到了补益。”
    “你的呼吸很急促!”母亲很亲热地肓着他朴实的面孔,说道:
    “这是有特别原因的!”他举起了一个指头,回答道。“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妈妈!明天我把材料给您送来,——我们那架锯破永恒黑暗的锯子又要活动了!自由的言论万岁!母亲的心万岁!那么,再见!”
    “再见!”萨莫依洛夫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说道。“这种事情,我连半句都不敢跟我自己的母亲提,——真的!”
    “慢慢谁都会懂的!”符拉索娃想使他欢喜起来,这这样宽慰。
    他们走后,她关上了门,跪在房间的正中央,在淅沥的雨声里祈祷。她无语地祈祷着,一心只念着巴威尔引进她生活里的那些人。似乎,他们是从她和圣像之间走过,他们都是些普通的、互相特别相近的、孤独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玛丽亚·考尔松诺女士那里去了。
    那个女商贩像平时一样,满身油污,喋喋不休,她同情地迎接着她。
    “很冷清吧?”
    她伸出粘满了油腻的胖手在母亲的肩上拍了拍,问道。
    “算了吧!抓了去,押走了,真倒楣!可是这并没有什么对不住良心的。从前都是因为偷东西才坐牢,可是现在是因为真理。那一天巴威尔别说那些话就得了, 可是他是为了大家站起来说话——大家都理解他,你放心吧!大家尽管嘴上不说,但是在心昊,谁好谁坏非常清楚的。我老想到你家里去看看,可是你瞧,忙成这样 子,脱不了身。一天到晚做点心,卖钱,临了还是像叫化子一样的死去。各种各样的男人,都到这里来鬼混,可把我给缠死了,这些无赖!这个也来吃我,那个也来 吃我,好像一群蟑螂咬一块大面包似的!攒上十来个卢布,不知哪个鬼东西立刻挨上门来,——一直把铜气都舔得精光!做个女人——真是倒楣的事儿,做女人是这 个世界上电讨厌的事儿了!一个人过日子困难,两个人——无聊!”
    “我想到你这儿来帮忙!”符拉索娃打断了她的瞎扯八道,插上话头。
    “这是为什么?”玛丽亚问道。
    她听母亲说完后,肯定地点点头。
    “好说!你大概还记得吧,从前我那死鬼打我的时候,你总帮护着我。那么现在你有困难,我也该帮助你了……大家都应该帮助你,因为你的儿子是为了公众的 事才被抓起来的。大家都在说呢,你有这样一个争气的儿子!谁都同情他。我说——这样捉了去,官府里是一点好处得不到的。——你看,厂里怎样?谁都说好话, 亲爱的!那些当官的,大概以为打作品腿就走不远了,可是,哼,对不起罗,打了十个,——
    恼了一百个呢!”
    她们谈话的结果是:明天中饭时符拉索娃挑两上盛着玛丽亚的食品的大罐子到工厂里去,玛丽亚自己到市场上去做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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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15



    工人们立刻发现了这个新的女商贩。有些人走到她身边来鼓励她说:
    “尼洛夫娜,你做起生意来了?”
    有些人跑来安慰她,说巴威尔很快就会放出来;也有些人说些可怜的话使她悲伤的心灵骚动不已;也有些臭器材宪兵和厂主,引起了她心里的共鸣;还有些人幸灾乐祸地望着她,考勤员依萨·高尔博夫从牙缝里说:
    “我要是省长,像你儿子这样的,早就把他绞死了!不让他妖言惑众!”
    听到这种恶意的威吓,她全身顿时感死一般的寒冷。她对依萨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看他那满是雀斑的瘦小的面孔,叹了口气,把眼睑垂下来,望着土地。
    工厂的局面非常不稳,工人们东一帮西不伙地聚胧着,都在低声谈论些什么,满腹狐疑的工头,到处乱窜,时而,发出恶骂和暴躁的笑声。
    两个警察带着萨莫依洛夫从她身边走过去;他一只手塞在口袋里,一只手抚摸着红褐色的头发。
    有一群工人,大约一百几十个,用叫骂和嘲笑追着警察,跟在后面给萨莫依洛夫送行。
    “格利沙,你去散步!”有人向他喊道。
    “我们弟兄真排场!”又有一个人在旁边助威。“带着卫兵散步……”
    他接着骂得非常厉害。
    “大概是他妈的抓小偷没好处了。”那个独眼工人恶狠狠地高声骂道。“所以专抓好人……”
    “还是晚上来抓吧!”人群中有的接过话头。“青天白日的,——不要脸,——坏东西!”
    警察皱着眉头,加快了肢步朝前走着,竭力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看,装作听不见送给他们的叫骂声。对面有三个工人,手里拿着铁条走来。用铁条指着警察喊道:
    “当心点,钓鱼的!”
    萨莫依洛夫走过母亲身边的时候,淡淡地笑着,对她点点头,说道:
    “抓走了!”
    她一志不响地向他低低地鞠了个躬。这些正直的、头脑清醒的、满脸含笑的走进监牢的年轻人,叫她非常感动;在她心目中,引起了母亲般的怜爱。
    从工厂回来,母亲整天替玛丽亚帮忙,一边听她说东道西。到了很晚的时候,才回到自己的冷清寂寞使人难过的家里。她长久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找不到一个安定的地方,想不出应当做什么。差不多就要到半夜了,叶戈尔所答应的传单还没拿来,这叫她特别心慌。
    窗外纷纷地落下秋天的沉重的灰色雪片。雪片软绵地打在窗子上,无声地滑下去,融化了,在地上留下一个湿印。
    她在想念儿子……
    有人很小心地敲门,母亲飞快地跑过去拔开了门栓,——莎馨卡走了进来。母亲有好久不见她了,现在使她第一件注目的,就是她就得不自然的肥胖了。
    “您好啊!”母亲说,因为有人来了,今晚上有了伴,所以很高兴。“很久不见您了。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是,在监牢里呢!”姑娘微笑着回答。“和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一起——你还记得他吧?”
    “哪里会不记得呢!”母亲喊道。“昨天叶戈尔说,他已经放出来了,但是关于您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提起您也在那里呀……”
    “我的事情有什么说头呢?……趁叶戈尔还没有到,我得换件衣服!”她看看周围说道。
    “你浑身都湿透了……”
    “我送传单和小册子来了……”
    “给我,给我!”母亲催促。
    姑娘很快地解开了大衣有纽扣,抖了抖,从她身上像叶了似的发出索索的声音,许多纸包跌在地上。母亲一边笑着,一边从地上将包拾了起来。说道:
    “我看你这样胖,以为你做了新娘子,有了小宝宝呢。啊啊,拿了这么多来!——是走来的?”
    “嗳!”沙馨卡说。她现在又就成从前那样苗条而瘦小,母亲见她两颊消瘦,眼睛显得格外大,眼睛下面有一片黑晕。
    “放出来就干,怎么不休息几天?真是的!”母亲叹了口气,摇着头说。
    “需要这样!”她一边打寒战,一边说。“请你告诉我,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怎样了?——还好?……他不怎么焦急吧?”
    她不停地问着,眼睛没盯母亲;她歪着头整了整头发,她的手指在发抖。
    “还好!”母亲回答说。他是一个不把心事露在面儿上的人。”
    “他很健康?”姑娘低声询问。
    “没有生过病,从来没有!”母亲说。“你浑身都在发抖。
    我来给您倒杯加复盆子的茶喝一喝吧。”
    “那当然好!但是不该劳动您呀,天这么晚了,让我自己来吧……”
    “您已经累成这样子了!”母亲生着茶炉,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沙馨卡也走进厨房,在那里的凳子上坐下来,她把两手拢在脑后,开口说话:
    “不管怎么说,在监牢里,还是消耗体力的!令人诅咒的无聊!才是最痛苦的。明明知道外边在许许多多的工作在等着,——偏偏像野兽一样被关在笼子里……”
    “受了这样的痛若,有谁来报答你们呢?”母亲问。
    她叹了口气,自己回答:
    “除了上帝,还能有谁呢!你大概也是不信上帝的吧?”
    “不信!”姑娘摇摇头,简单地说。
    “虽是这样说,可是我总是不能相信你们的话!”母亲突然兴奋地说。她很快地围裙上擦了擦被炭灰弄脏了的两手,继续坚定不移地说:“您不理解您的信仰!不相信上帝怎能过这个样的生活呢?”
    在门洞里有人很响地跺着脚,喃喃地自语,母亲抖了一下,姑娘噌地跳起来,迅然地和母亲耳语了几句。
    “不要开门!如果是宪兵,那么你就说不认识我吧!……就说我走错了人家,忽然晕倒了,你替我脱衣服,看见了这些东西,——懂了吗?”
    “我的好孩子,您这是这什么呀?”母亲倍受感到地问。
    “等一等!”莎馨卡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说道,“好像是叶戈尔……”
    走进来的,果然是他。浑身上下都淋湿了,因为疲劳,喘得透不过气来。
    “好家伙!这不是茶炉吗?”他喊道。“妈妈,这是人生中好的东西,莎馨卡,你早来了?”
    小小的厨房里面,充满了他沙哑的声音。他慢慢地脱下了沉重的大衣,一古脑儿地说开了:
    “嗳,妈妈,官府真拿这位姑娘没办法!管牢的家伙欺侮了她,她就对那帮人说,如果不给她道歉,就饿死在他面前,她真的在八天之中,滴水不进,饿得差不多要死了。不坏吧?
    哦,我的肚子像什么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用那双短手捧住难看的向下垂着的肚子。走进了另一个房间,随手带了上门,嘴里还在那里不住地说些什么。
    “哎呀,真的八天没吃东西吗?”母亲吃惊不已地问。
    “为着要叫他道歉,这样做是必要的!”姑娘回答着,她好像怕冷似的耸着肩膀。她那种镇静和顽强,在母亲心里唤起一种近乎责备的感情。
    “嗬,真厉害!……”她想着,就又问道:“如果真的饿死了呢?”
    “有什么办法呢?”她静静地回答。“那家伙终于道歉了。
    人是不应该让人欺侮的……”
    “是啊……”母亲缓缓地应和着。“可是我的姐妹们被人家欺侮了一辈子了……”
    “我脱了大衣了!”叶戈尔打开了房间门,宣布道。?茶炉生好了吗?让我来拿……”
    他端起了茶炉,一面走着,一面说:
    “我的亲生爸爸,一天至少喝二十多杯茶,所以才没病没灾地活了七十三岁。他体重八普特,是华司克列生斯基村的僧仆……”
    “你是伊凡神父的儿子吗?”母亲喊了出来。
    “对啦!你怎么知道?”
    “我是华司克列生斯基的人呀?……”
    “是同乡?娘家是谁家?”
    “你们的邻居!我是赛列根家的人。”
    “瘸腿尼尔的姑娘吗?他是我的熟人,我的耳朵不知被他拧过多少次……”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一边互相问来问去,一边欢笑着。莎馨卡微笑着望望他们,开始动手煮茶。茶具的声响使母亲从追忆里醒悟过来。
    “啊呀!对不起,只顾着说话了!碰到同乡真叫人高兴……”
    “我才对不起呢,我在这里竟自己动起手来。但是已经过了十一点了,我还得走很远的路……”
    “到哪去?城里?”母亲吃惊地问。
    “嗳嗳。”
    “为什么?这样黑的天儿,又下着雪!——您已经累了!
    住在这里吧!叶戈尔睡在厨房里,咱信睡这屋……”
    “不,我非得走不可。”姑娘简单地说。
    “是的,老乡,这位姑娘是非走不可的。这里的人都认识她,如果明天让他们看见,那就不好了!叶戈尔说。
    “她怎么走?个人……”
    “一个人走!”叶戈笑着说。
    姑娘往自己茶碗里倒茶,拿了一块青棵面包,在上面撒了些盐,沉思地望着母亲。
    “你们怎么敢走这样的路啊?你,还有娜塔莎。我可办不到,——怕得很!”符拉索娃说。
    “她也害怕!”叶戈尔插嘴说。“怕吧?莎夏!”
    “当然!”姑娘回答。
    母亲看看她,又看着叶戈尔,低声地赞叹道:
    “你们算了不起呀……”
    喝完了茶,莎馨卡一声不响地握了握叶戈尔的手,向厨房走去,母亲跟在她后面送她。
    在厨房里,莎馨卡说:
    “见了巴威尔——请代我问候他!”
    她握住房门把手的时候,忽然回转头来,低声说:
    “可以亲亲您叫?”
    母亲默默地拥抱了她,热烈地亲了个吻。
    “谢谢!”姑娘静静地说,点点头,走出了门去。
    回到房间里,母亲不安地望着窗外。黑暗之中,雪片重重地在那里降落着。
    “还记得普罗佐各夫一家吗?”叶戈尔问。
    他宽宽地叉开两腿坐着,很响地吹着那杯茶。他的脸色很红。流着汗,似乎一派很满足的样子。
    “记得,记得!”母亲侧着身体走近桌子,满腹心事地说。她坐下来,用她悲哀的眼睛望着叶戈尔,慢慢地拖长了话音:
    “哎呀呀!说起莎馨卡,不知道她能不能走到城里……”
    “累是的确累了,”叶戈尔同意地说。“她本来身体还比较结实,可是牢里的生活把她折磨坏了……况且她从小矫生惯养的……大概她肺里已经有了毛病了……”
    “她是什么人家出身?”母亲专心地打听。
    “地主的女儿。父亲——据她说是个大坏蛋!妈妈,你知道他们想结婚吗?”
    “谁想结婚?”
    “她和巴威尔……但是——事情不巧的很,他自由的时候,她在坐牢,现在呢,恰恰换了一下!”
    “我一点都不知道!”静默了一会儿,母亲回答,“巴沙人来不提他自己的事……”
    此时,她觉得姑娘可怜,不由得露出不快的脸色向客人瞧了一眼,说道:
    “你应该送送她!”……
    “不成!”叶戈尔低声解释。“我这里还有许许多多事情,明天从早到晚,要奔走一天。对于我这样有喘息病的人来说,这些差使是够人呛的……”
    “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想起叶戈尔告诉她的话,母亲顺口说了这么一句。这件事情不是从儿子口里而是从旁人口里听来,她觉得有点委屈,所以她紧紧抿着嘴唇,低低地垂下眉毛。
    “是个好姑娘!”叶戈尔点点头。“你在可怜她,我知道。这是没用的。如果你觉得我们这些搞革命的人很可怜,即便你再多几个心也是不够的。老实说,谁过 得都不安逸。譬如,我有一个朋友,最近刚从充军的地方回来。当他经过尼日尼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小孩还在斯摩棱斯克等他,可是,当他到了斯摩棱克——她们 都已经进了莫斯科的监牢了。这回该轮到他的妻子充军西伯利亚了!我也有老婆,是个很好的人,可是过了五年这样的生活,终于把她送进坟墓了……”
    他一口气喝完了茶,又接着讲下去。他算了算监禁和弃军的岁月,讲了各种不幸的事件和西伯利亚的饥饿。
    母亲望着他,听着,对于他坦然自若地讲出这种充满了迫害、苦难和对人的侮辱的生活,觉得有些吃惊……
    “好了——咱们来谈谈这件事吧!”
    他的声调变了,脸色也严肃起来了。他开始问母亲,她打算怎样把那些小册子带进厂去,他对一切细小的事情都很清楚,叫母亲十分惊奇。
    谈完这件事情之后,他们又回忆起故乡;他的谈吐很有风趣,而她却深深地沉浸在回忆里了。她觉得,她过去的生活很像一块沼泽地,——沼泽上单调地而满了 一块块草丘,丛生着纤细的、畏惧地颤抖着的白杨,矮矮枞树以及似乎在草丘之间徘徊着的白树。白桦慢慢地成长,在稀软而腐烂的土地上面站了五年,就悄悄地倒 下去烂掉。她看看这幅图画,忍不住不知对什么东西可怜起来。在她眼前,站着一个面孔瘦削而刚强的姑娘,她冒着潮湿的雪片孤独而疲倦地走着。儿子呢,坐在监 牢里。他大概还不曾睡,正在想什么……但是他想念的不是她,不是母亲,他已经有了比母亲更加亲近的人。沉重的思虑,像斑斑的纷扰的乌云似的向她爬来,紧紧 地包住她的心……
    “您疲劳了吧,妈妈,咱们休息吧!”叶戈尔微笑着说。
    她和他道了安,怀着满腔辛酸悲苦的感情,侧着身子很小心地走进厨房。
    早上喝茶的时候,叶戈尔对母亲说:
    “但是他们抓住了你,问你这些易端的小册子里是什么地方来的,——那你怎样对付呢?”
    “‘不要你管!’——我说!”她答道。
    “可是,对付他们没有这么容易!”叶戈尔反驳她。“可是那些坏蛋却非常自信,认为这正是他们要管的事!他们肯定会唠唠叨叨问个没完!”
    “不论怎样我总是不说!”
    “把你关进牢里!”
    “这算什么?连我都配坐牢,——那就谢天谢地了!”她透了口气说。“我对谁有用啊?对谁都没用。据说。还不至于拷打……”
    “嗯!”叶戈尔很专心地望着她,说道。“拷打——是不至于吧。但是,一个善良的人应该保重自己……”
    “这一点跟你们是学不来的!”母亲笑着回答。
    叶戈尔沉默地在房间里走了一趟,然后走到她跟前,说道:
    “很困难,老乡!我觉得——你是很困难的!”
    “大家都困难!”她摆摆手,回答道。“大概只有明白的人比较轻快……可是善良的人们在要求些什么,我也一点一点地明白起来了……”
    “您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妈妈,您对大家就成为有用的人了——对大家!”叶戈尔认真地说。
    “她凝视着他,默默地笑了。
    正午,她非常镇静而且认真的将小册子塞到自己的胸脯处,她装得是如些巧妙而且方便,所以叶戈尔很满足地弹响了一下舌头称赞道:
    “捷尔、古特!德国人喝干了一桶碑酒之后,常常这样说。妈妈!书籍的存在并没有使你的样子改变!你依旧是个胖胖的、高高的、善良的中年妇人!无数的神都在祝福你的工作开始!……”
    半点钟之后,因为担子的沉重而压弯了背脊的母亲,若无其事地站在了工厂门口。
    被工人们的嘲笑惹火了的两个守门的,一边粗暴地搜查进厂的工人,一边跟他们对骂着。门旁边站着一个警察,和一个两脚很细、脸孔很红、一双眼珠子乱转的家伙。母亲将担子换了一只肩膀,觉得这个人就是特务,皱着眉头盯了他一眼。
    一个高个鬈发的青年,将帽子戴在脑壳后面,对着搜身的守门人喊道:
    “鬼东西,不要在口袋里搜!在脑袋里搜吧!”
    一个守门人回嘲道:
    “你的脑袋上除了虱子什么也没有!”
    “我看你们这帮家伙,不要捉鱼,还是去捉虱子更合适!”
    工人针锋相对地骂他。
    那个特务很快地对他望了一眼,吐了一口唾沫。
    “让我走吧!”母亲央求说。“你们不是看见人家挑着重担子,腰骨都压断了!……”
    “走!走!”守门人生气地喊道。“她也罗罗嗦嗦……”
    母亲走到指定的地方,放下大罐子,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向四处张望。
    钳工古塞夫兄弟立刻走到她跟前。哥哥华西里皱着眉头,高声地问:
    “有包子吗?”
    “明天拿来!”她回答。
    这时他们预定的暗号。兄弟两个听了容光焕发,伊凡忍不住地叫了出来:
    “你真是个好妈妈……”
    华西里蹲下身来望罐子,于是传单顿时塞进他的怀里。
    “伊凡,”他高声地说,“不要回家去了,就在她这吃中饭吧!”他一边说,一边将传单飞快地塞进自己的长筒靴子里。
    “应该帮帮新来的女商人的忙……”
    “应该帮帮她!”伊凡附和着他,大声地笑了起来。
    母亲小心翼翼地望着周围,嘴里叫着:
    “菜汤——热面!”
    这样喊着,叫人毫不察觉她把小册子一卷接一卷地塞给兄弟两个。每一个书卷从她的手里交出来的时候,她的眼前总是闪出一个像是黑暗里的磷火一般的黄色斑点的军官的脸。
    这时候,她怀着一种幸灾东祸的感情,心里对他说:
    “拿去!我的老总……”
    将一卷书递出的时候,她又满足地补充了一句:
    “拿去……”
    手里拿着饭碗的工人们走近来;于是伊凡·古塞夫高声地笑起来,符拉索娃一边盛汤盛面,一边停止了递送。古塞夫兄弟和她说笑起来。
    “尼洛夫娜,手段不错呢!”
    “没法子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做的!”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火夫阴郁地说。“养活她的——被抓走了!那些坏家伙!哦,给我三戈比的汤面!不要扰心,妈妈!总可以活下去的。”
    “多谢你的好话!”她向他微笑着说。
    他一面走开,一面独自地说:
    “她话算不了什么……”
    符拉索娃吆喝着:
    “热的——菜汤,麦糊,肉汤……”
    她心里正在想着如何告诉儿子她第一次的经验,但是在她面前,老是浮现出那张既狐疑又恶毒的军官的黄脸。在他嘴上,黑色的小胡子惊惶失措地在那儿抖动, 在他那暴躁的翻起来的嘴唇下面,露出了紧紧地咬着的白牙。——她心里像有一只小鸟在唱歌似的非常欢喜,两道眉毛,似乎很狡猾地在那里跳动。她很巧妙地干着 自己的事情,暗自说:
    “嗬!再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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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3-25 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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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楼主| 发表于 2018-3-2 16:12:14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16

    傍晚时分,正当她喝茶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似乎有马踏踏在泥泞里的声音以及很熟的说话声。她一跃而起,跑到厨房门边。此刻,在门洞里,正有人很快地走来。她顿感眼前发黑,于是就把身子靠在了门框上,用脚踢开了门。
    “晚安。妈妈!”
    耳际传来熟悉的叫声。一双干枯的长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的心里,燃烧着失望的痛苦和会见安德烈的欢欣。痛苦和欢欣共同燃烧着,混合成为一种灼热的感情;它像一股热浪拥抱着她,拥抱着她,把她举起来,—— 她将脸埋在安德烈的胸口上。他也同样用力地将她抱住,他的手有点抖,母亲不说一句话,低声地哭泣,他摸着母亲的头发,像唱歌似的说:
    “别哭了吧,妈妈,别心痛了!我给您说实话——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他们并没有搞到对他不利的证据,大家都活像是煮了的鱼似的半声不吐……”
    他搂着母亲的肩胛,把她让进了房间,她靠上他的身上,像松鼠一样敏捷地把眼泪擦干,用整个身心贪婪地吞食着他的话。
    “巴威尔向您问好,他非常健康,非常快活。那里地方很窄!犯人一共有近百个,有我们的人,也有城里的人,每间住三四个。监狱当局,并不怎样,比较起来 还算好的,宪兵这些畜生们给他们带去这么多人,弄得他们都筋疲力尽。因此监狱当局管理也就不怎么严格,时常说:‘诸位,请你们安静些,不要给我们找麻 烦!’嗳!一切都很好,可以谈话,可以互换书籍,还可以分食物。这种监牢不坏!虽然房子旧了,地方很脏,但是随便而且适意。刑事犯人也都是好人,给了我们 许多方便。现在,我和蒲金等一共六个被放了出来。巴威尔不久也可以出来了,这很准确。维索夫希诃夫大约要住得最长,人家都生他的气。他一天到晚尽是骂人! 宪兵们不敢见他。大约得经过审判,或许要挨上一顿。巴威尔常常劝他说:‘尼古拉,不要这样!你骂了他们,他们那些东西也不会变好!’但是他还喊着:‘我要 把这些坏东西像割瘤子一样地从地上割掉!’巴威尔态度很好,正常而且坚决。我可以告诉你,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很快!”镇静了的母亲亲切地微笑着,说道:“我知道,很快!”
    “知道,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好,给我倒一杯茶吧,告诉我,这些天您是怎样过的?”
    他满脸笑容地望着母亲,他给人的印象是那样可亲可爱,在他那滚圆的眼睛里,闪动着爱与愁的火花。
    “我非常喜欢您!安德留夏!”母亲由衷地叹了口气,望着他那瘦长的、密布着灌木丛一般的黑毛发的脸,动情地说。
    “我能够得到一点,就满足了。我知道你疼爱我,——你能够疼爱一切的人,你有一颗了不起的爱心!”霍霍尔在椅子上一边摇着身体,一边夸赞母亲。
    “不,我特别地喜欢您!”她坚持着说,“如果您有母亲,大家都会羡慕她能有这么一个好儿子呢……”
    霍霍尔摇摇头,两只手使劲地擦着自己的脸。
    “我也有母亲,可是不知在什么地方……”他冷静地说。
    “你要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事情吗?”她喊了一声,由于感到满足,她一停一顿又急急匆匆地描述起她是如何把宣传品送进厂里去的。
    起初,他惊讶地瞪起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哈哈大笑起来,动着双脚,用指头敲着脑袋,欢喜地喊道:
    “啊呀呀,啊呀呀!——嗬,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是一件大事,呀!巴威尔知道了一定很高兴,是是?这太好了——
    好极了!妈妈,为着巴威尔,同时也是为着大家!”
    他兴高采烈地弹响了指头,吹着口哨,摇着身体,由于欢喜而红光满面得意洋洋。这在她心中引起了有力而彻底的共鸣。
    “安德留夏,您是我亲爱的!”母亲激动地说,她的心仿佛绽开了,从里面像溪水一般地澎湃而出的是和悦的话语。
    “我也曾经思谋过我的一生。——耶稣基督啊!我活到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挨打……干活……除了丈夫之外,什么都没见过,除了恐怖之外,什么都不知 道,巴沙是怎样长大的——也没看见,丈夫活着的时候,我是不是爱我的儿子,我也不知道!整个心思只用在一件事上——千方百计想尽办法让我那死鬼吃得有滋有 味儿,吃得饱,一到时候就得端出饭来伺候,别叫他生气,希望他不要打我,多少地可怜我一下。我不记得他有哪一回可怜过我。他打我,好像不是在打老婆,而是 在打他所痛恨的仇人。这样的日子过了二十年,结婚之前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回想回想,但是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到这儿来过——他和我同村,他谈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可是,我只记得自己的家,记得 那里的人,但是大伙怎么生活,说过哪些话,谁出了什么事儿——全忘了!我只记得失火,闹过两次火灾。好像一切都从我心里打掉了,心灵的门窗好像被钉得严严 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她叹息了一会儿,好似到在岸上的鱼儿一般拼命地吸气。
    她向前俯着身子,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丈夫死了,我指望儿子,——但他走上了这条道路。这可叫我为难啊,心疼他……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叫我怎么活下去?我不知道也说不清经历了多少的不安和恐惧,每逢相到他的命运,心啊,好像就要炸裂了……”
    她沉默着,静静地摇着头,语重心长地说:
    “我们女人的爱,不是无私而高尚的!……我们只爱自己所需要的!经如你,——你也在想念自己的母亲,——但是她对你有什么用呢?你们这些人都是为了大 家伙,去受苦受难,去坐牢,去西伯利亚,去送死……年轻的姑娘们,半夜三更的独自一个人,在泥路上,冒着雨雪,走七俄里路,从城里到这儿来。有谁催她们? 有谁逼她们?这是因为她们爱人民啊!像她们那样才是纯洁高尚的爱!纯洁的信仰!安德留夏,可是我,却办不到!我只爱我自己的,爱我亲近的!”
    “你办得到的!”霍霍尔接住话茬儿说,眼不看着她,照例用手使劲地擦着脑袋、腮帮和眼睛。“不论那个人,谁都是爱自己亲近的,但是——在了不起的心里,远的也会变成的宾。你能够做许多事情的,你的母爱是伟大的……”
    “但愿能应了你的话!”她沉静地说。“我已经感觉到这样的生活是对的!——真的,我喜欢您;——或许比喜欢巴沙还喜欢!他是不论什么都藏在肚子里……比如,他明明要和沙馨卡结婚,但是一个字也不跟我这当妈的提……”
    “不,”霍霍尔表示反对。“这件事我知道。不是你说的那样。他爱她,她也爱他,那是真的。但是结婚——是不会的,不会的!即使她愿意,他也不愿意……”
    “原来是这样!”母亲沉静而恍然地说,她的眼睛悲伤地注视着霍霍尔的脸。“是啊。原来是这样!人们牺牲了自己的私生活……”
    “巴威尔是一个世上少有的人!”霍霍尔低声说。“他是一个铁打的人……”
    “如今——他坐在牢里!”母亲深思熟虑地接着说。“这种事情叫人担惊受怕,——可是,现在并不觉得怎么样!活了一辈子都不曾是这样的,恐惧也不曾是这 样的,——现在是替大家担心。心也变了,——灵魂睁眼一看:又悲伤又欢喜。有许多事情,我眼下还不懂。你们不信上帝,这件事使我很难受,很生气,不过,这 也是没法子的事!可是,我明白你们个个都是好人,的确是好人!你们为大伙受艰苦,为真理受责难——这是你们为自己选定的道路啊。”
    “你们的真理,我也了解:世界上有了有钱的人,大家伙就什么也得不到了,不论是真理,还是欢乐,什么也得不到!我这样的人在你们中间生活,有时夜里也 想起从前的事情,想起被糟尽了的我那股子力量,想起磨碎了的年轻的心——一想起这些,我就可怜我自己,苦啊!如今呢,日子总算比过去好过些了。我对自己 呢,渐渐地更了解了……”
    霍霍尔站起身,慢慢地踱着,极力使地板不发出声音来,他看上去又高又瘦,在那儿陷入沉思之中。
    “你说得对!”他郑重地赞叹道。“很好。在克尔契那地方,有个年轻的犹太人,他写诗,有一次他写了这样的诗句:
    连那没有罪而被杀了的,
    真理的力量也能使他复活!……
    “他本人就是被克尔契那地方的警察当局杀害的。但是,这并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知道了真理,在人间更多地撒播了真理。譬如您——也是没有罪而被杀了的人……”
    “我现在说这些话,”母亲接着说,“我自己说,自己听着,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我一辈子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怎么能够躲过一天算一天,怎么活得使人们都不 知道,使人家不要碰我。可是现在我却想着大家,也许,我还不很了解你们的事情,可是我觉得你们都很让人亲近,对谁我都疼爱,希望你们成功。安德留夏,特别 对您是这样!……”
    他走到她身边说:
    “多谢!”
    他用两只大手拿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又抖了抖,很快地向一旁走去。兴奋得有点疲倦了的母亲,慢慢地洗着茶碗,一声不出了。有一种饱满而令她安妥的心灵的情感,在他的胸怀里暖烘烘地发着热。
    霍霍尔一边走,一边对她说:
    “妈妈,也请你可怜可怜维索夫希诃夫吧,哪怕是一次也成!他父亲也在监牢里。——那是个龌龊的老年人。尼古拉隔着窗子,常常骂他,这多不好啊!尼古拉是个好人,——他爱惜老鼠和狗之类的动物,但是,他却不爱人类!嗳嗳,一个人竟被毁成这个样子!”
    “他的母亲失踪了,父亲喝酒,当贼,”她沉思地说。
    安德烈去睡的时候,她悄悄地替他画了十字。等他睡了半点钟之后,母亲压低声音问:
    “安德留夏,没睡着?”
    “嗳,——什么?”
    “睡吧!”
    “谢谢,妈妈!谢谢您!”他十分感激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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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 16:13:08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17



    第二天,当尼洛夫娜挑着担子走到工厂门口的时候,守门人很凶暴地把她叫住,叫她将罐子放在地上,对她仔仔细细地搜查起来。
    “你把我送来的饭都弄凉了!”他们粗暴地搜查她衣服的时候,她镇定自若地说。
    “住口!”一个守门人很不高兴地说。
    另外一个在她户膀轻轻地推了一下,很有自信地说:
    “我说过嘛——那是从墙外面丢进来的!”
    第一个走近她身边的人,是西佐夫老人。他先朝周围看了一下,然后低声说:
    “听见了吗,妈妈?”
    “什么?”
    “传单呀!昨天又出来了!真是——好像面包上撒盐一样地在什么地方都撒到了。叫他们又抓人又搜查吧!我的侄儿马琴也让他们给抓去了,——但是,事情怎么样呢?你儿子也抓去了,——现在总算明白了吧,这事不是他们干的!”
    他捋着满把的胡子,朝她说着。临走的时候,他又说:
    “怎么不到我那儿去坐坐?一个人肯定闷得慌吧……”
    她谢了谢他。一边喊叫着饭菜的名字,一边用眼睛锐利地观察着工厂里那种从来没有的极其活跃的气氛。
    工人们都很兴奋,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又散开,从这个车间跑到那个车间。在充满了煤烟的空气里面,好像弥漫着一种勇敢而且朝气蓬勃的精神。时而在这里, 时而在那里,发出激励的呼声,嚷出嘲笑的叫喊。上了年纪的工人,谨慎地微笑着。厂方的人员心事重重的走来走去,警察更是东奔西跑。工人们看见他们过来,立 时就漫不经心地散开,或者停止说话,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那凶狠而暴躁的面孔。
    工人们的脸仿佛洗得干干净净。
    古塞夫高大的身体,在她眼前闪过,他弟弟伊凡,像小鸭一般地走着,哈哈哈地笑着。
    木工车间的工头华维洛夫和考勤员依萨不慌不忙地从母亲身边走过。身材矮小而瘦弱的依萨,抬起了头,把脖颈侧向左边,望着华维洛夫的一动也不动的浮肿的脸,摇着短短的颚须很快地说:
    “伊凡·伊凡诺维奇,他们都在笑呢,——他们都很愉快,不管厂主先生怎样说这是涉及危害国家的案子。伊凡·伊凡诺维奇,我看仅仅斩草还不行,非得用锄头来锄根不可……”
    华维洛夫反背着两手走着,把手指捏得紧紧的……“你们尽管印你们的,狗崽子,”他高声地骂着,“要是说我的坏话——那可不行!”
    华西里·古塞夫走近母亲的身边,说:
    “我又到您这儿来吃中饭来了,好吃得很啊!”
    于是他放低了声音,眯着眼睛,补充说:
    “正打在节骨眼上了!……嗳,妈妈,好极了!”
    母亲亲切地向他点点头,这个工人区最调皮的小伙子对她称“您”,秘密地跟她谈话,使她很高兴,整个工厂的空气都很紧张,也使她高兴。她心里想道:
    “如果不是我——也许不会这样……”
    在不远的地方,站着三个小工,其中一个很遗憾地低声说:
    “什么地方都没找到……”
    “要听别人念念!我不认识字,但是我也明白,正好打中他们的要害!……”另外一个说。
    第三个向周围瞅了瞅,提议说:
    “咱们到锅炉室里去吧……”
    “发生作用了!”古塞夫挤了挤眼睛,低声地说。
    尼洛夫娜很愉快地回到了家里。
    “在厂里,有人抱怨自己不识字呢!”她对安德裂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认得些,但是现在都忘记了。”
    “不妨用点功!”霍霍尔向她提议。
    “像我这么大岁数?白叫人家笑话……”
    安德烈从搁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用小刀的尖端指着封面上的字母,问她:
    “这个念什么?”
    “P!”她笑着回答。
    “那么这个呢?”
    “A……”
    她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有点懊恼。她觉得安德烈的眼睛用着一种隐匿的微笑在那里笑她,所以努力避开了他的眼光。
    但是他的声音听来却温和而平静,只是面孔上非常严肃。
    “安德留夏,你真的想要教我吗?”母亲不由得苦笑着问。
    “这有什么假的?”他回答。“你既是认过的,那么记起来是很容易的。即使没有奇迹,——也不会有坏处。如果有了奇迹,那不是很好嘛!”
    “可是俗语说得好:‘看了圣像,不是就能够在为圣人的。’”
    “嗳嗳!”霍霍尔摇着头说。“俗语多得很。知道的少一点,睡得熟一点,这不是很对吗?心里想着俗语,就是要它结好一根鞭子,来管好自己的灵魂的。这个是什么字母?”
    “π!”母亲说。
    “对!你看这个字母伸胳膊撑腿的。好,这个呢?”
    她集中了她的视力,吃劲儿地动着她的眉毛,拼命地回想那已经忘记了字母。在不知不觉之间,只顾着努力,反倒把一切都忘记了。但是,不大一会儿工夫,她的眼睛就疲倦起来了。起初滴下的是疲惫的眼泪,后来却扑簌簌地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我还认字呢!”她抽咽了一下,说道。“四十岁的人了,才刚刚开始认字……”
    “不必哭!”霍霍尔亲热地低声解劝。“在以前,你是不能过别的生活的,——现在,您总算明白了您过得不好,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可以过比你更好的日子, ——可是他们却像家畜一样地生活着,而且还在那里夸耀,说他们过的生活很好!有什么好呢?一个人,今天是做工、吃饭,明天也是做工、吃饭,难道就这样一生 一世就是做工、吃饭吗?
    “在这样做工、吃饭的时候,生了孩子,起初还凑和着抚养他们,后来逐渐地他们也得吃很多的饭了,于是就对他生起气来,大声地骂他们:饭桶!快点长大! 到了可以做工的年龄了,于是,又使他们的儿子变成家畜,而他们的儿子又是为着填饱自己的肚子去做工,——结果,还是这一套生活,像驴拉磨似的!——只有从 理性上打断了锁链的人,才是真正的人。譬如现在您,正在用尽自己的力量开始做着这件事。”
    “哪里呀,我算什么?”她唏嘘着。“我还能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这是和那雨一样的,每一滴都能滋养种子。你已经开始读书识字了呀……”
    他笑起来,站起身在房间里走着。
    “对,您学习吧!……等巴威尔出来,一看您,——嘿,怎么啦?”
    “呀呀!安德留夏!”母亲说,“年轻人,什么都是简单的。但是上了年纪——悲伤多起来了,力量却越来越少,头脑就完全不好使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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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 16:14:19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18


    傍晚,霍霍尔出去了。
    母亲点上灯,坐在桌子前面织袜子。
    但是,没过多大一会儿就又站起身来,犹犹豫豫地在屋里走了一趟,迈进厨房,上好了门栓,又紧紧地皱着眉毛回到屋里。她主下了窗帷,从隔板上面拿下一本 书来,重新坐在桌子前面,向周围望了望,把身体伏在书上,她的嘴唇开始翕动了。每当街上有点声响,她就跟着颤动一下,耸起耳朵,把手掌掩在书面上面……眼 睛有时闭上,有时睁开,又轻声地念道:
    “生活,大地,我们……”
    有人敲门,母亲跳起身来,把书赶紧放到隔板上,不安地问:
    “是谁?”
    “我……”
    雷宾走了进来,他威严地捋着胡子,说道:
    “从前,一声不问,就让人进来。你一个人在家吗?嗳,我以为霍霍尔在这里呢。我今天看见他了……监牢是不可能把好人变坏的。”
    他坐下来,对母亲说:
    “咱们谈谈吧……”
    他意味深长地、秘密地望着她,使母亲感到一种模糊的不安。
    “什么都得用钱!”他用沉重的声音说他的看法。“不管生还是死,都离不了钱,——对吧。不论传单和小册子,都得用钱!你知道弄传单和小册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不知道,”母亲似乎感到了什么危险,低声回答。
    “对,我也不知道。还有,你知道小册子是谁做的?”
    “有学问的人……”
    “那是大人先生们!”雷宾说,长满了胡子的脸紧张起来,泛着红光。“就是说,大人先生们做了书,分给大家。但是,那些小册子里写的却是要反对大人先生们,你倒说说看,——花了钱而叫人们反对自己,对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嗳?”
    母亲眨着眼睛,很胆怯地说:
    “你在想些什么呀?”
    “哦!”雷宾像狗熊似的在椅子上面转动着身子,说道:
    “对啦。我一想到这里,就凉了半截。”
    “你知道了些什么吗?”
    “这是在骗人!”雷宾回答。“我觉得,这是骗人。我都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是在骗人。对啦。大人先生们说了许多难懂的事情,可是我们所要的,只是 真理。我也知道真理了。我是不会上他们的当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将我推在最前面,——他们要踏着我的尸首,像过桥似的向前进……”
    他把那种阴森森的话,牢牢地缠在母亲的心上。
    “上帝呀!”母亲悒郁地说。“巴沙真的不知道吗?所有干这种事的人们……”
    在她脑海里,闪过了叶戈尔、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和莎馨卡的严肃而正直的容貌。于是他的心颤动起来。
    “不,不!”她否定地摇着头说。“我不能相信。那些人都是真心实意的!”
    “你说谁?”雷宾深沉地反问。
    “大家……我所知道的一切的人!”
    “不要只看这些地方,妈妈,你要看更远的地方!”雷宾垂下了头说。“和我们接触的这些人,他们也许连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相信非这样干不行,但是,在他们后面,一定有人在那里享受好处。人是不会去做那些对自己有损害的事情的……”
    这样说完,他又用农民的执拗的信念,添加了一句:
    “大人先生们永远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的!”
    “你想出了些个什么怪念头啊?”母亲又怀疑起来,这样不解地问道:
    “我吗?”雷宾朝她望了一眼,停顿了片刻,重复:“要离得这些先生们远一些,对啦!”
    他又沉默起来,阴沉着脸。
    “我本来想和青年们接近,和他们在一起。对这种工作我是有用处的,——我知道非对大家宣传不行。可是,现在我要离开了。我实在是不能相信他们,所以我非离开不可。”
    他低着头,想了想。
    “我一个人要走遍大小村庄。我要唤起老百姓。让他们自己起来。只要他们理解,他们是能够给自己寻找出路的。所以,我努力让他们理解——他们除了自身之外,是没有希望的,除了自己的智慧之外,是没有别的智慧的。就是这样!”
    她可怜起他来,觉得替他害怕。常常让她不愉快的雷宾,不知怎的,现在忽然觉得可亲可近;她缓缓地说:
    “人家会抓你的……”
    雷宾望着她,静静地回答:
    “抓了,——放了。于是我再去……”
    “农民会亲自把你绑起来,这样,你就非坐牢不可……”
    “坐牢,出牢,于是再去,至于农民,他们绑我一次、两次,但是到了后来,一定会明白没有绑我的必要,那时——就会听我的话了!我对他们说:‘你们不相信也不要紧,——只请你们就听是了,’只要他们肯听,慢慢就会相信的!”
    他说得很慢,好像在没有说出口之前,每一个字都抚摸一遍似的。
    “我近来遇到了各种事情,懂得了一点道理……”
    “你要被毁掉的!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她悲哀地摇着头说。
    他用那双黑色的深深的眼睛,仿佛疑问和期待地对她望着。他那结实的身体向前屈着,两手按住椅子的靠背,黑胡须的轮廓里面,淡黑色的脸似乎苍白了。
    “你知道基督对于种子所说的话吗?不死亡——就不能从新的穗里再新生。我还不至于就会死呢。我很机警的!”
    他在椅子上待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
    “我到酒店里去,在那里跟大家混一会儿。霍霍尔为什么不来呢?又在开始奔忙吗?”
    “是吧!”母亲微笑着说。
    “应该那样干!请你把我的话告诉他……”
    他们并肩走进厨房,谁也不看谁地简短地谈了几句。
    “那么,再见吧!”
    “再见,几时拿工钱去?……”
    “已经拿了。”
    “几时动身?”
    “明天一早,再见!”
    雷宾弯着腰,不悦地、笨拙地走到门洞里。
    母亲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无言以对地听着他沉重的脚步声,意识到自己心里的疑惑。然后,缓缓地回转身来,走进房间,把窗帷掀起一点来,向穿外眺望。玻璃之外,一丝不动地笼罩着墨黑的夜色。
    “我过的真是黑夜的日子!”她这样想。
    她对于这个农民,觉得可怜——他是如此一个魁梧而强壮的汉子。
    安德烈回来了,他还是活泼而兴奋。
    当她把雷宾的话告诉他的时候,他说:
    “就让他敲着他真理的钟声,到各村庄去唤醒人们吧。他很难跟我们搞到一起。在他的头脑里,有一种独特的农民思想根深蒂固,容不了我们的思想。”
    “喔,他说了些关于大人先生们的话,似乎有道理!”母亲慎重地说。“他们总不至于会骗人吧!”
    “动了您的心了?”霍霍尔带着笑喊道。“嗳,妈妈,钱哪!要是我们自己有钱就好了!我们现在还是靠别人的钱过日子。譬如说,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每月收 入七十五卢布——给我们五十。还有别的人也是这样。有时候,穷苦的学生们每人凑几戈丝给我们寄一点来。大人先生们当然各有不同。有的骗人,有的后退,但是 和我们一起工作的,都是最好的人……”
    他把手一拍,很有力地接着往下说……
    “到我们成功的日子,——还远得很!但不论怎样,我们开一个小小的五一节纪念会!一定很愉快!”
    他那快活的样子,驱除了雷宾所散布的忧虑。
    霍霍尔用手擦着头,不住地在屋里走着,眼睛看着地板说:
    “您可知道,有时啊在我们心目中有种可敬的东西!不论你走到哪里,都有我们的同志,大家都燃烧着同一的火焰,大家都很快活、善良、可爱,不必说话,大 家都能了解……大家都像在合唱似的生活着,而每个人心里都在唱着不同的歌曲。一切歌曲都像溪水一样地奔流汇集,成一条江河,于是这条宽广自由的江河,流进 了充满着新生活的欢乐的大海洋……”
    母亲为了不至于妨碍他,不至于打断他的谈兴,所以努力地一动不动。她听他说话,总是比听别人说话专注,他的话听起来,比任何人的都容易领会,他的话, 比任何人的都能更有力地感动她的心。巴威尔永远也不谈未来的预见,但是这种预见,却似乎是母亲心灵的一部分。在他的话里面,仿佛有一种普天同庆的未来的节 日的童话故事。这种童话故事,向她照亮了她儿子以及一切朋友们的生活和工作的意义。
    “醒悟过来,”霍霍尔把头一振,说道,“向你周围看一看……阴冷,肮脏!大家都疲劳,大家都带着杀气……”
    他带着深切的悲哀,继续说:
    “不相信人们,害怕人们,甚至憎恨他们!——这是令人可恼的事!人已经变成二重了。如果你只想去爱,那你怎么能办得到呢?如果别人像野兽一样向你袭 来,不承认你是活着的人,在你脸上用脚来踩来踢,那你怎能原谅他呢?那一定不能原谅!不是为着自己个人而不能原谅他,——为着自己,我可以忍受一切侮辱, ——但是,我不愿意纵容强暴凶残的人,我不愿意人们用我的后背练习打人的功夫。”
    此时,他的眼睛里,燃起一种冷火,他顽强地侧着头,更加决断地说:
    “我不能原谅任何有害的东西,即便它对我并没有害。在地球上,不只是我一个人!如果今天我容话了人家对我侮辱,我大可一笑了之,因为他并没伤害我,但 是——到了明天,在我身上试过自己力量的他,难保不去活剥别人的皮呀。这样对于人,非得有不同的看法不可,非得狠着心,严格地把人们区别开来:这是自己 人,那是外人。这种事情虽然正当,但是,这又何等地无情啊!”
    不知怎么搞得,母亲忽然想起了军官和莎馨卡。她叹了口气说:
    “没有筛过的面粉是做不成面包的!……”
    “痛苦就在这里!”霍霍尔提高声音。
    “是呀!”母亲说。在她脑海里,浮现出丈夫的身影,那是一个生了苔藓的岩石一般阴郁而沉重的身影。她又想象着已经做了娜塔莎的丈夫的霍霍尔,和已跟莎馨卡结了婚的自己的儿子。
    “这是什么原故呢?”霍霍尔热烈地问道。“这是显而易见的,甚至是好笑的。这就是因为人世间不平等!让我们使一切人都站在平等的地位!我们要把头脑和双手所产生的一切都平均分配!让我们使人与人之间不再互相恐吓和嫉妒,不再贪婪和愚蠢!……”
    他们常常谈起这样的问题。
    安德烈又进工厂做工了,他将自己全部的工钱,完全交给母亲。母亲也好像从巴威尔手里接到工钱一样,毫不介意地收下了他的钱。
    有时,安德烈眼睛里满含微笑地向母亲提议。
    “咱们读书吧,妈妈,嗳?”
    她用玩笑的口气,固执地拒绝了他。他那种微笑使她觉得难堪,她感到有点受屈。她想:
    “如果你是在笑,——那又何必呢?”
    此后,她常常问他书里她所不懂的字眼。她问他的时候,眼睛总是朝着一边望着,装出一带漫不经心的样子。
    安德烈猜出她在偷偷地自学,理解她的害羞心理,于是不再提议和她一起读书。
    不久之后,母亲对安德烈说:
    眼睛不行了,安德留夏。配副眼镜才好。”
    “对啦!”他答应着。“那么礼拜日咱们一同到城里去,叫医生给您配一副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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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19



    她已经去过三次了,请求和她儿子见面,但是,每次都被宪兵队的那个将军——在紫色脸膛上面长着一个大鼻子的白头发小老头,很不客气地拒绝了。
    “大婶子,再过一个礼拜,提前是不行的!再过一个礼拜——我们给你想想法子,——但是现在,是不行的……”
    他又圆又胖,使她联想起了熟透的、放了许多日子的、外皮上已经生了霉菌的李子。他总是用一根很尖的黄色牙签剔着那口细碎的白牙。小小的碧色眼睛,很殷勤地微笑着,他怕声音,也是和蔼可亲的。
    “挺客气的!”母亲一边想着,一边对霍霍尔说。“老是笑容满面的……”
    “是啊!”霍霍尔尔说。“他们——样子还不错,很客气,总是带着微笑。假使有人命令他:‘喂,这个聪明而正直的人对于我们是危险的,快给我保拿去绞死!’那么,他们也会带着笑容拿去绞死的,——绞了之后,他们还是依旧带着微笑吧!”
    “比起上回来搜查的那个,他厚道些,”母亲比较了一下。
    “那个一看就知道是狗腿子……”
    “他们都不是人。他们是用来打人的铁锤。是一种工具。使用他们来收拾我们弟兄,叫我们变得服服贴贴的,他们本身就是统治我们的人们手中的服服贴贴的工具——人家叫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既不想也不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终于得到允许可以会见儿子了。
    礼拜天,她规规矩矩地坐在监狱办公室的角落里。在那间矮小污秽的房间里面,除了她之外还有几个等待会见的人们。他们大概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互相都认识;在他们之间,倦怠地、慢慢地开始了像蛛网一般牵牵扯扯地谈话。
    “您听说吗?”一个胖胖的、筋肉肥驰的、在膝头上放着一个皮包的女人说。“今天早上做弥撒的时候,教堂里的领唱撕破唱歌班的孩子的一只耳朵……”
    一个穿着退伍军人制服的中年男人,很响地咳嗽着说:
    “唱歌班都是些顽皮的小家伙!”
    一个矮小、秃顶、下颚骨凸出、两脚很短而两手却很长的男子,似乎很忙地在办公室里来回地走动着。用不安的轧轧的声音一刻不停地说着话。
    “生活程度渐渐提高,人们也渐渐凶狠起来!次等牛肉,一斤十四戈比,面包又要两戈比半了……”
    有时候,囚犯走了进来,他们都是形容枯槁,穿着笨重的皮鞋。他们走进了幽暗的屋子,眼睛立刻眨动起来。有一个,脚上发出了脚镣的声音。
    周围非常寂静,是不愉快的单调。好像大家早已弄熟了,对自己的处境习惯了;有的静静地坐着,有的懒散地巴望着,还有的在有条不紊地、懒洋洋地和被监禁的人谈话。因为等待得有些不耐烦,母亲感到心在颤动,她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那种沉重的单调令她深感惊异。
    在她旁边,坐着一个矮小的老妇人,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但是她的眼睛却充满年轻的活力。她扭转着很细的脖子,倾听着别人的谈话,同时格外热诚地看着大家。
    “在里在的是你什么人?”符拉索娃悄悄地问她。
    “儿子,是个大学生,”老妇人马上高声回答。“你呢?”
    “也是儿子,是个工人。”
    “姓什么?”
    “符拉索夫。”
    “没听说过。进来很久了吗?”
    “第七个礼拜了……”
    “我儿子是第十个月了!”老妇人说。在他的声音里面,母亲感到有一种宛若自豪的奇妙的东西。
    “是啊!”秃头老人很快地说。“耐不住了……大家都在焦急,大家都在吵闹,一切都在涨价。而人的价格,却反比例地降低了。安安稳稳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一点不错!”军人说。“不成样子了,最后呀,应该来一个坚决的命令:‘不准说话!’应当这么办。坚决的命令……”
    谈话变成了共同的、活跃的。每个人都想赶快陈述出自己对生活的意见,但是大家都是放低了声音在谈话,在他们身上,母亲感到一种陌生的东西。平常在家里,谈话不是这要!总是比较容易了解,简单,响亮。
    一个留着西方的红胡子的胖看守,叫出了母亲的姓名,从头到脚把她看了一遍,对她说:
    “跟我来!”然后他一拐一拐地带她进去。
    她一步一步地跟着走,很想往看守背上推一下,使他走得快些。巴威尔站在一间小屋里面,微笑地将手伸出来。母亲握住了他的手笑着,频繁地眨着眼睛,因为找不出适当的话,只是低声地说:
    “你好……你好……”
    “妈妈,你静一静心!”巴威尔握着她的手说。
    “没有什么。”
    “母亲!”看守叹了口气说,“也得分开一点,——你们中间应该拉开一些距离……”
    看守这样说着,很响地打了一个哈欠。巴威尔问问她的健康情况,打听家里的事……母亲在期望着别的什么问题,所以在她儿子眼里寻找着,可是却没有找到。他和平常一样的平静,不过脸色稍稍有点发青,而且眼睛好像大了一点。
    “莎夏向你问好呢!”她说。
    巴威尔的眼睑颤动了一下。表情变得温和了,微微地一笑。一股刺骨的悲痛,刺疼了母亲的心。
    “你很快就能出来了。”带着一种屈辱和焦躁的表情,她说了出来。“为什么叫你坐牢呢?那些传单不是照样又出来了吗?……”
    巴威匀眼睛里放出了欢乐的光芒。
    “又散出来了?”他很快地问。
    “不准说这些话!”看守懒洋洋地命令。“只许谈谈家常的事情……”
    “难道这不是家常的事情吗?”母亲反问。
    “我不知道,不过这是禁止的。”看守心不在焉地坚持说。
    “妈妈,谈谈家常的事情吧,”巴威尔说。“妈你在做什么?”
    她自己身上感到一种青年人的热情,回答说:
    ”我拿这些东西到工厂里去……”
    她停顿了一下,带着微笑接着说:
    “菜汤,麦糊,玛丽亚店里所做的东西,和其它的食物……”
    巴威尔领会了。他的面孔由于抑制着内心的笑而颤动起来,他搔着头发,亲切地、用一种母亲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调说:
    “妈妈有了职业,真是太好了,——你不闷得慌了!”
    “那些传单又散了的时候,我也被搜了一次呢!”母亲似乎很自负地说道。
    “又说这些了!”看守生气地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不准说吗?剥夺了自由的人,就是让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还要信口胡说!——你得明白什么话是不准说的。”
    “啊,妈妈,不要说吧!”巴威尔说。“马特维·伊凡诺维奇是好人,不要使他生气。他和我们处得很好。他今天是偶然来监视一下——平常总是副监狱长来看守着的。”
    “时间到了!”看守看着表,朝他们宣告。
    “那么,谢谢妈妈!”巴威尔说。“谢谢,好妈妈。不要担心,我不久就能出去了……”
    他用力抱住她,亲了一下,感动了的母亲,觉得很幸福地哭了起来。
    “走吧!”看守说。他一边领着母亲出去,一边嘀咕着说:
    “不要哭!会放的,都要放的……这里住不下了……”
    回到家里,她满脸笑意,高兴地耸动看眉毛,对霍霍尔说:
    “我很巧妙地和他说了,——他懂得了!”
    接着她又伤感地叹了口气。
    “一定是懂得了!不然,不会那样的和我亲热的,——他从来不是那样子的!”
    “哈哈哈!”霍霍尔笑起来。“人各有所求啊,而母亲总是寻求安慰……”
    “不,安德留夏,——我说,人真是的!”母亲突然吃惊地喊道。“人真是容易习惯!儿子被抓了去,关在牢里,但是他们呢,若无其事地跑了来,坐着,等着,聊着,——你看,受过教育的人都是这样容易习惯,那么我们普通老百姓不是更不必说了吗?……”
    “那是当然的,”霍霍尔带着他的特有的微笑说,“不论怎样,法律对他们更宽大些,——而且,比起我们,他们更需要法律。所以法律向他们额头上敲了一下,他们也不过皱一皱眉头就行了。自己的手杖打自己,总要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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